“现在开始进行对异端巴兰蔻·加西亚的审判，本次审判由帕尔马异端裁判所执行，请各位旁观与参与牧师就坐。”
一个老牧师站在侧前方的讲台前，气势轩昂地流利讲演着，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发言稿，以他主持过无数次审判的经验，他只需要记住被审判的人的名字就够了。但即便是这种范式的发言，也能够占据着这平日里用于指挥合唱颂歌的讲台，占据着这正应该用于平和地祷告的教堂，占据着一整个市民与马车通行的城区。而听着的，看着的人们，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是在上周，不一样名字的同一段完全相同的话，刚从这个老牧师的嘴里说出来过，他们还是如同初闻一般，兴致勃勃地，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仿佛自己就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审判官，也能参与到这场审判中来决断，而在大声小声地议论着。即便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位套着枷锁，跪倒在地上，肮脏不堪却仍然骄傲地扬起头颅的巴兰蔻，那位异端。
她的深蓝色长发胡乱散落在地上，但支撑着这些头发的头颅却从未落地，那比自己娇弱的身体还要巨大的木枷使得饿了几天没吃过一口连木屑都没有的面包的巴兰蔻根本没有力气举起，只得跪在地上，这是无法避免的。唯一能够让她不愿屈服的自尊心有所保留的，就只能是拼尽颈椎的最后一点力气，来让不被束缚的头抬起来，下巴离地，比头发颜色还要深的多的眼珠恶狠狠地聚焦在老牧师身上，这是只有老牧师本人才能看到的了。这样子的姿势，给脖子施加了极大的压力，以至于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咬住牙关。她是如此想在这里咒骂出来，可哪怕是被称作异端的她也知道，教堂这种神圣的地方，绝对不能这么做，如果这样做了的话，死后就一定没办法上天堂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被认作异端的她，还有没有办法通过内心的信仰来上天堂了。
“那么，阿尔贝托神父，请说明一下她的罪行吧，请大声一点，因为这是需要昭告天下的，全马略卡岛的虔诚的信徒们都将听到，这个僭越的异端的无耻罪行！”
老牧师指了指坐着的另一位老人，同时双手挥舞着，那狰狞的手指，如同他常审判的疑似被撒旦附身的人，就好像他就是这教堂的领主，这教堂真正的主人，所有人都该信仰他一样。
那老人问声抚了抚长袍的衣角，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对着跪着的女子咳了咳，不急不慢地，回了回头，看了看那其他牧师们和围观的人群。
“她是位异教徒，先生，她的邻居，诚实的玛丽女士向我告发了她在家里散播异端言论。噢，我的天，我们已经在裁判所的下属监狱中向她诚恳的劝阻过了，并向她递出了皈依的橄榄枝，而这个女子，哦不，女巫！她根本没有一点改悔的迹象，我提出审判，是不得已的。”
阿尔贝托神父也和老牧师一样，气势雄壮地发出着旁人耳中如同嘶吼的声音，他蹩脚的拉丁语让人几乎要听不清，人们倒也很愿意支持，即使听不懂，也仍然在用着毫无关系的话语附和。
“是的！”
“烧死她！这个邪恶的女巫！”
“我的儿子一定是被她害死的！快杀了她！”
……
咒骂，起哄，唏嘘，繁烦复杂的声音纵横交错着，但剑锋所指的对象又是十分的统一，正是那被阿尔贝托神父介绍，批判，定义的女子。
“那么，巴兰蔻·加西亚，你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老牧师顿了顿，转而问起了巴兰蔻，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只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没有人想知道真相如何，也没有人关心这种事，他们是坚信自己心中的真相的。
“…”
她沉默着，似乎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解释，都不可能会对现状有丝毫影响，倒不如省些力气算了。
“那么，你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了吗？哦，那看起来事情会很快得到解决。”
老牧师嘴角出现了狰狞的笑意，那是饿狼见到了猎物时才会有的喜悦，完全不像是解决了一件悬而未决的事件后会有的程度。
“不！…我……”
在老牧师的追击下，她终于还是按耐不住情绪，说了抵抗的话，不过这正中了他的下怀。
“那么，你将如何解释在家中喊叫那些污秽的，忤逆的话语？我们的特使去逮捕你的时候，家中可是只有你一个人的，你只可能是喊给邻居听，试图腐化他们的信仰的。”
他又一次提出了引领风向的尖锐发问，同时示意阿尔贝托神父走上台来，取出了周围邻居们联合检举时写的联名信，字迹潦草混乱，令人根本无法看清。
“并不是的…我和另外一位女性一同在家中，她是我的好友，克里斯塔·洛佩兹，你们不可能没有见到她！她现在在哪里？你们把我绑走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不久前还沉默寡言的巴兰蔻，一提到克里斯塔的名字，情绪突然变得十分激动，身子也显而易见地发力，哪怕她已经快要一点力气都没有，却仍然能略微撼动那木枷的重力，让上面的三把锁头晃动碰撞出声响。
“一派胡言！我的上帝啊，这个女巫！她一定是被撒旦控制了！居然能说出一个人的房间里有两个人这种事情，她的脑袋是发生了什么问题，才能让她说出来这种话？哦，可怜人，你被操纵了思想与信仰！”
“不可能！你们在说谎！她明明一直在的啊！”
巴兰蔻的喊叫声变得更加歇斯底里，被沉重的枷锁所压在地上时，她都没有哭过一声，而此刻，泪珠却已经溅了出来，不过这一点微弱的荧光，哪怕在马赛克彩窗的映照下变得更闪亮，也丝毫不会被人们所发觉，因为它实在过于弱小了。
“天呐，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东西，先生，你可以读一下吗，她交代的佞言的内容。”
神父向台下的一位骑士递出了一封书信，骑士迈着大步子，走上了台前，接过用绳子绑住的信纸，将它解开。
“各位，”
他将那信纸平举。
“这是我们审讯后得到的她的证言，都是巴兰蔻·加西亚她本人亲口说的，请大家务必不要向她效仿，否则下一个审判的对象便是你。”
“那下面由我，光荣的骑士团骑士来为大家……”
“那都是假的！”
巴兰蔻突然大叫了一声，
“那都是他们逼我说的！根本不是我的主观想法！”
“一派胡言！快来人，把她的嘴巴给堵住！”
老牧师也跟着喊叫着，似乎不愿意让她再抵抗下去。
“抱歉让您大家久等了，现在我来阅读审讯记录。”
“七月七日，帕尔马异端裁判所附属监狱，执行者，骑士澳德斯，骑士费尔南多。”
被人按住并堵住了嘴的巴兰蔻，听到了这两个名字，好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心底深处的恐惧，开始死命地挣扎，摇晃着脑袋，被枷锁束缚住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就连套着镣铐的双脚也一样缩着，十分害怕的样子。此时状态窘迫而可笑的，只有一件粗麻布衣的她，与光鲜亮丽地穿着锁子甲的骑士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人们仰慕着那光荣的骑士，而鄙夷着“恶毒”的她。
“我们使用了合理的审讯方式来进行逼供，第一天，费尔南多骑士试图用疼痛来让她屈服，而早已被撒旦操纵了内心的她，除了被鞭打时的叫声以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我们很快意识到了这种方式并不是用于这个女巫。”
被鞭打的血印与伤痕，藏在了粗麻布衣里面，以至于人们几乎看不见，也就只有巴兰蔻自己知道那到底有多疼。
“而我，骑士澳德斯，想到了曾经在格拉纳达见过的审讯手段，便去找来了一只名为约翰尼的老山羊，它的舌头是那么的粗糙。我们把巴兰蔻·加西亚的双脚锁进足枷中，并使用细麻绳将这女巫的每根脚趾都绷直，在她脚底涂了本地产的糖熬成的糖浆，老山羊立刻就闻到了甘甜的气味，在那双脚底舔舐了起来。”
是的，这就是巴兰蔻所恐惧的事了，那被痒刑折磨的恐怖回忆。
“她爆发出了剧烈的笑声，简直像是魔鬼的笑声，我的天呐，那太恐怖了，但她也确实得到了应有的折磨，仅用了一个小时不到，便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那是……那是你们逼我的！那么痒怎么会有人受得了！可是你说不认罪就永不停下！我的脚根本承受不起那么痒的舌头，我都快笑得窒息了！”
巴兰蔻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把自己心中的委屈全都喊了出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肃静！”
老牧师打断了她。
“还是不愿意认罪吗！骑士们！把她拖下去，关回去，让那只山羊再工作一次好了！今天的审判散会！”
……
巴兰蔻躺在监狱地上的茅草上，四肢都上了镣铐，很难移动，不过她也属实没什么力气移动就是了。
脚上的痕痒还没完全散去，那只老山羊，今天可是活活在她脚上舔了两个小时啊，她不停地叫着，笑着，直到嗓子都哑了，可笑的是，停止刑罚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山羊吃饱了。
她让脚底在茅草上蹭着，试图驱散那脚底的痕痒，但那痒感可是刺入骨髓的，即便她如何抵抗，都无法抑制从心头返上来的痒意。
“克里斯塔……我真的错了吗？”
她询问着，明知道克里斯塔根本不会出现，其实本质上还是在问自己的。
“你并没有错哦。”
克里斯塔温柔的声音传了出来，惊得巴兰蔻四处张望，可是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发现那声音的缘由，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吧。
又或者说，这才是她认为正确的答案呢？
“我要被审判了…这样的话，我还能上得了天堂吗？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罪行呀，难道提出假说，也是一种罪吗？”
“那可能，并不是什么关键的事。”
“欸？”
“当人去世的时候，将升入天堂，或是堕入地狱，谁都不知道答案。”
“可是……他们说我会下地狱的……”
“可是，到底是会去哪里，不是只有上帝知道吗？”
巴兰蔻感觉被什么触动了一样，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上帝…”
“你信仰的是教会，还是上帝呢？”
“那当然是！”
“我懂的…”
克里斯塔的声音一直这么温柔，让巴兰蔻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中，也能拥有一丝的温暖。
“明天，要加油喔。”
“嗯！”
……
“你仍然坚持你的异端言论，而不愿意皈依我们正统的天主教吗？”
“我说的绝非是邪门歪理，而是有过考虑的理论，牧师先生，我请问你，我们地中海的东面，是什么？”
“小亚细亚。”
“那再东呢？”
“波斯。”
“再东呢？”
“印度。”
“印度再东是中国，那么这岂不是大陆的边界了？”
“是的。”
今天的巴兰蔻，突然变得十分自信了起来，声音格外坚定，甚至追问起了昨天一直占据上风的老牧师，令他都有些诧异了。
“那么从直布罗陀往西走，岂不也会有一个边界？”
“是的。”
“那岂不是会掉出这块大地？”
“如果信仰上帝，就一定不会……”
“他怎么会告诉你！各位！”
巴兰蔻拼了命地，让脑袋能够向后转一些。
“请相信我的理论，大陆，是会连成一个整体的，只要向西走，就能够找到中国去！”
“一派胡言！！！”
老牧师再也无法按耐，气急败坏的怒吼从他的口里传出，响度要比巴兰蔻沙哑的嗓音巨大不少。
“真是个邪恶的东西，你居然敢篡改教义！”
“上帝可没说过大陆是有边界的！”
“你不许再说了！”
“我就要说，让大家都能听到！这可是克里斯塔告诉我的！”
巴兰蔻，或许此刻，已经根本没有再考虑过自己了，她只想着将自己的理论一股脑喊出去。
“只要我内心有着对上帝虔诚的信仰，我一定可以升入天堂的！”
……
“异端巴兰蔻·加西亚，已于昨日执行火刑，其对民众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已有数十名信仰不坚定者相信了她的异端学说，我们将从明日开始进行逐一审判，另外，为了让民众们可以升入天堂，而不受到巴兰蔻·加西亚的影响，我们由本日开始在帕尔马异端裁判所发售赎罪卷，来获得上帝的宽恕……”
老牧师放下了讲演稿，
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一样，最终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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