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海纪元0010年，5月23日】
T大的游泳社团结束活动了。
穿着竞技泳装、青春靓丽的女孩们嬉笑着用毛巾擦拭身体，准备离开的时候，像是惯例一般问候依然坐在泳池边上的同伴。那是一名身材娇小，有着一头深粉色中短发与蓝色瞳孔的女孩，只有她没有擦拭身体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对着游泳池下放细细的小腿。
“白冰，你今天也要晚点走吗？”
“嗯。。。嗯！”深粉色头发的女孩应答着，露出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涩笑容，“那个。。。我游得太慢啦，对游泳队一点作用也起不到，所以收尾工作这点小事，让我来吧！”
女孩们朝着白冰挥挥手，谈笑依旧，似乎并不在意白冰刚才说了什么话。游泳社团的大家并不都是亲密的伙伴，更何况游泳成绩垫底的白冰也无法为社团捧回任何奖项，她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凑热闹的社团参加者。
很快，偌大的露天泳池就变得空空荡荡，白冰凝神静听，在确认所有社团成员的声响都不再出现以后，她也站起了身来，走向了更衣室。
“没人。。。确定没人了吧？”
从更衣室取出那件东西之前，白冰再次不安地凝神静听，左看右看，直至确认周围确实只有早夏的蝉鸣。于是，她这才惴惴不安地把那件按在衣柜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件粉色的硅胶鱼尾套。虽说是硅胶，从质地上看，并没有达到能够拍摄电影的等级，但这已经是贫穷的白冰以年为单位攒下零花钱才能够到的宝物。
白冰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把双腿死死并拢穿进鱼尾套之中，不管是双脚的探底还是往腰腹处的牵拉，白冰都屏住呼吸、无比小心翼翼，就像是珍惜鱼尾套胜过珍惜自己的身体。
好在，她是那样的纤瘦小巧，鱼尾套最终顺利地套至白冰平坦的腰腹处，并且收住了口。
只不过，尽管穿上了鱼尾套，白冰依然没有顺利地享受这独属于她的一刻。她不安地向更衣室外张望，并且再次屏住呼吸把握屋外的声音，第三次确认通路上没有障碍与干扰。
“好，好了，应该，没有问题吧？”她诘问了自己一句，拍了拍脸颊、扶住更衣室的柜子，踏着鱼尾套，就这样穿着鱼尾站了起来。
接着，白冰蜷缩膝盖。套上这样的鱼尾套，想必也没有其他的移动方式，白冰向着泳池一点一点跳去。
来了。湛蓝的露天泳池，在初夏的微风中小露涟漪，平稳的水面一点一点抚平白冰心灵的褶皱。再有一点点，还跳几步，几步而已，就可以到泳池中，享受自己用收尾的清洁工作换来的这一刻了。。。白冰的心脏开始噗噗跳动起来，却还差一点就够到泳池梯子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脚下一滑。
“。。。哎？”
哗啦一声巨响。打滑的鱼尾套，偏转的身体。猝不及防落入池水，彻骨的冰凉卷携了白冰的身心。白冰虽说是游泳社团成员，贸然间落水的慌张也足够她在呛水之后面对溺水的危机，为了够到水面胡乱在鱼尾套中乱蹬的小腿，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在冰水中抽搐了起来。。。就在这时，第二声哗啦巨响绽放在池水之中，白冰的眼前，盛开了纯净无暇的洁白花朵。
“呼。。。呼啊！”
那名跳入泳池的男生把白冰救了起来。他第一时间确认了白冰的鼻息，在发觉白冰没有窒息的时候，身体放松了下来。
白冰发着抖，依然套着鱼尾套的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打扮，赶忙转头往男生那边看去。
清瘦颀长的身体，黑色短发，款式最简单的白色衬衫与黑色长裤。尽管男生浑身湿透，却依然干净、清冽，像拥有某种与生俱来的从容。那藏在黑框眼镜下的狭长双眼，此刻正直视着从地面上慌忙坐起来的白冰。
“反了。”男孩突然开口说道。
“啊？那个。。。什么反了？”
白冰没想到，男孩开口第一个词竟然是这个。“喏。”男孩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了指白冰的鱼尾套，“普通来说，不都是人鱼救人么？哈哈，这算是反过来了吧。”
白冰听懂了，随即脸也瞬间红透了。不仅是被看到了鱼尾套，身为“人鱼”的自己反而还被救起来了，讨厌，这样的话，还不如溺水呢。。。但是，男生并未进一步调侃下去，而是大方地朝白冰伸出手。
“这位同学，你不必介意这些。其实你们游泳社团的活动，我在那边的楼都能看到呢。”男孩指了指游泳池附近的一栋灰色教学楼，“就是那栋楼。要不是那样，我今天也没办法及时赶到这里来。”
“额。。。”
白冰尴尬地看了看那栋楼的窗户。还以为那边没人呢，按照他这么说，其实自己平常偷穿鱼尾套借用学校泳池游泳的事情，至少那栋楼里的学生都看得一清二楚。。。害羞过后，就是沮丧，接着过度到自暴自弃地低下头来，却突然被一头湿漉漉的黑发靠近。
“同学，不要介意嘛。我觉得你挺有趣的。”白冰差点被吓到，但是黑框眼镜背后闪烁的，是不折不扣的兴奋之光。“我们能不能认识一下？”

【赴海纪元0010年，5月30日】
“嘿，嘿，你看那边。白冰似乎也迎来春天了哦？”
T大的游泳社团仅由女性构成，所以任何一点八卦的气息都很容易弥散开来。从24号开始，游泳池边添加了一道每天活动结束之前一定会准点来临的高瘦身影。更加别说，那身影永远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与黑色长裤，略显凌乱的发梢反而凸显出十足的少年气息，黑框眼镜背后的目光，又透露着让女孩欲罢不能的认真。当这认真仅仅凝视白冰一人的时候，难免会有女生捧住脸颊尖叫起来。
“我叫何勇，T大生物工程系的博一在读。”
那天，这位叫何勇的黑发男孩朝着白冰伸出手。尽管对方的真诚货真价实，白冰却没有敢接住他伸过来的手。生物工程。。。啊啊，真好啊。白冰想着。那可是T大最知名的专业，获得国奖的项目层出不穷，而自己读的工商管理，只是学校为了综合大学的名声所必须设立的。。。并且也只是自己当初填报志愿时随便选的专业。自己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本科生，对方却已经读到了博士。
就算是在同一个大学，差距也不是一星半点。白冰即使接到了对方的约会邀请，也只敢扭扭捏捏地捏住衣角，甚至都不太敢往何勇那边看去。只是碍于对方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才抖抖索索地掏出了手机，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白冰？这里没人所以我就大胆问了。”装饰华丽的咖啡厅中，何勇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又让白冰坐到了里侧。他凑到白冰的耳边，磁性嗓音的问话几乎在白冰的内心响彻，“我说，你为什么要扮成美人鱼呢？”
“额。。。我。。。美人鱼什么的，我，我算不上吧？”白冰再次低头捏住衣角摩擦，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比起【赴海纪元】开始时诞生的那些卷起全民狂潮的人鱼偶像，自己的身材不够丰满，面容也不够艳丽，八成只是一个追风“人鱼”这一存在的普通女孩而已。
“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啊。”何勇扬起眉毛，“我是说，你为何不在大家的面前用那样的姿态游泳呢？”
“那种事情。。。”那种事情做不到的吧，都说了，我身材不够好，脸也不漂亮，和那些人鱼偶像什么的比起来。。。白冰捏住自己的衣角，差点都要哭出来。“我。。。我做不到。。。”
“嗨。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只是，你人鱼的样子明明就很可爱啊。”
“哎？”
白冰骤然抬起头，这一下，她看到了笑咪咪的何勇。对方也直白地迎接了自己的注视，一点也不慌张，从容不迫地拿起了咖啡杯。
这一下，在整整一个星期的自我压抑之后，白冰终于真正意义上对上了何勇的眼睛。
那毫无疑问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冰蓝色的双瞳，像是远洋的冷冽冰晶，优雅地盛放在水蓝色的舞台。智慧与从容，又充满了无需遮遮掩掩的情感，像是一只利箭一般猛然戳进了白冰的内心。
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出来。。。有什么东西再也压抑不住，有什么东西似乎立刻就要化作眼睛里的热流。白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啊啊。。。不管怎么否认，他可真帅啊。内心在叹息。
“如果。。。”话语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却被白冰硬生生咽了下去。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穿给你看。。。白冰差一点就要这么说出来。

【赴海纪元0010年，7月8日】
白冰鼓起勇气走进教学楼。在此之前，她已经捏住裙摆足足捏了二十分钟。再捏下去的话，这么好看的裙子就会被自己弄坏了。。。白冰吓了一跳，赶紧放开裙摆，深吸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走进何勇所在的教学楼。
只是，她垂着的头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抬起来。T大生物工程系的教学楼，这里，是【赴海计划】的高端科研前线之一，白冰始终认为这不是自己能够踏足的地方。哪怕从她身边走过的也只是一些为论文和实验数据苦恼不已的普通学生，对白冰来说也像是挂在天边的星星那般不可及、不可直视。
等她看到心目中最为明亮的那颗星，白冰的脑袋就快要垂到胸口了。
“不错嘛，你终于肯换上点好看的衣服啦。”何勇扬了扬眉毛，“这样不是好看多了吗？你之前穿的都是些啥啊。”
“我。。。那个，这衣服很贵吧，我，我真的合适么？”白冰依旧在挣扎。
“嗨，多大事。”何勇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姐姐做服装生意的，这些只不过是尾货而已，要多少有多少。你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多送点去。”
“那个。。。不，不用了，我们，快点去约好的地方吧！”
白冰连忙摇手，为了把何勇带出教学楼，她甚至鼓起勇气努力拖拽了何勇的手。之前的一个月，何勇每天孜孜不倦对白冰嘘寒问暖，一个月后，白冰终于应着何勇的邀请，主动走进了他所在的空间。但是不自在依然像是沾满全身的胶水一样束缚着白冰，直到白冰终于拽着何勇来到她所熟悉的空间，她才在那略微黯淡的灯光之下舒了一口气。
水族馆，是这颗星球十分常见的娱乐设施。在这颗陆地比例只占20%的星球之上，智人完成了能源革命、工业革命、信息革命的文明进程之后，迫不及待向着海洋进发，索要能源、索要物质、索要更多生存空间。
水族馆也在【赴海纪元】被正式定义之后，更加成为了一种精神象征，不论何时白冰来到这里，都能看到一波又一波的参观者。然而，不论哪座水族馆、不论大或者小，最受欢迎的项目，永远是——美人鱼表演。不同于几十年前，水族馆中的美人鱼还只是一种美女套着鱼尾套、扮演智人心目中海洋幻想生物的演出，现如今的美人鱼，早就已经成为科研展出一体化水族馆的重磅组成部分。她们色彩缤纷的鱼尾与上半身的衔接天衣无缝，那灵活游曳的鱼尾中，早已没有了腿骨的形状。前沿生物工程技术制备出来的特殊细胞组件给她们提供了水下呼吸的能力，她们在水中吐出妙曼的气泡。【赴海纪元】伊始，尚未完全成熟的技术暂时限定只能改造女性，并且在资本的筛选之下，改造的往往又是些身材完美、上围丰腴的美丽女性，于是人鱼偶像这项业务在智人正式向着海洋进发之前，就已经让水族馆赚得盆满钵满。
毕竟，哪怕带有旧时代以身体取悦游客的性质，这些美人鱼在被【赴海纪元】的精神象征加持过后，也变成了某些游客心中的向往。
如果不是美人鱼表演太受欢迎，必须要清场，白冰甚至可以在场馆中不吃不喝，看一整天。
“白冰，你为什么会喜欢这里呢？”
来到了光线较为黯淡的环形水族箱底，何勇从后面按住白冰的肩膀，在她的耳边柔声问道。白冰依旧低垂着头颅，但何勇的嗓音让她的内心暗流涌动。心脏像是迷路的鱼那般撞击着胸腔，她磕磕绊绊地把自己的过去说了出来。
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劳累疲惫的母亲，贫困的家庭环境，在打骂声中长大的自己。白冰根本想象不出自己的未来，只能说服自己先考到远方的大学、脱离家庭。于是，在枯燥的学习中她唯一的出口，就是在水族馆中寻找心灵的宁静，直到【赴海纪元】伊始的时候，尚且年幼的她看到了一条美人鱼。
那不是套着笨拙的鱼尾套、表演的时候还要吸氧或者不断浮出水面的美人鱼，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水中精灵。那条美人鱼朝着观众席挥了挥手，白冰确信她看到了自己。只有在观众席沉默的灯光之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向着那水蓝色的世界抛出自己羡慕的眼神。向往的未来有了模模糊糊的剪影，像是画家的画笔在纸上落下了最初的色彩。
“白冰。。。”
听到何勇柔声叫着自己的名字，白冰闭上了眼睛。他从背后抱住了自己。何勇的胸怀，温暖得像一场梦境。
“是这样的，白冰，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我也喜欢人鱼。”
白冰骤然睁眼，她感受到了何勇在她的脖颈处喷射的呼吸。“是这样的。。。其实早在教学楼那里看到你穿上鱼尾，我就喜欢上了你。。。怎么说？喜欢人鱼偶像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但我。。。我是发自内心喜欢人鱼。作为一名男生，实在是太难把这个爱好说出口了，但是在你知道我之前，我看到那样的你。。。就一见钟情了。”
“我。。。我还想再次看到扮演成美人鱼的你，我想照顾那样的你。所以。。。白冰，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热流从白冰的脸颊滑落，迷路的鱼撞击着心灵的墙壁，发出灼热的喧哗声。

【赴海纪元0010年，7月24日】
何勇做到了自己的承诺。从起床后的早餐，到图书馆的预约占座，甚至还有难懂的经济学功课辅导。。。他对白冰倾尽温柔，把她从一个T大的小透明宠成了女生羡慕到尖叫起来的小公主。尽管白冰真的不知道，为何一个生物工程系的学生会懂经济学，但一想本科生与博士生的头脑差距。。。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解释。
以至于，这半个月的时光美到像是梦境的延续，快到了无痕迹。
夏季学期结课的那天，何勇对白冰提出了要求，说他想再看一次白冰扮演美人鱼。
白冰张开口，盘旋的话语根本说不出口就被咽到了心里。半个月以来的时光像是美梦一般，让自己的脚步都变得轻飘飘，回过神来，她已经抱着那条粉色的硅胶鱼尾走向了何勇所在的博士生宿舍。
在这个空间紧张的世界里，哪怕在著名的T大，也就只有王牌专业的顶尖学生能够享受单人间的待遇——这样的认知浮现在脑海中，白冰迈向何勇房间的脚步再一次慢了下来，直至何勇打开房间门，把白冰推了进去。
“好慢哦，冰冰，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哎。”
“对。。。对不起，那个！是是是是我的问题，呜呜。。。”白冰看着面前整洁的空间和身材修长的帅气男友，再一次垂下脑袋。自己就连维系居住空间干净都比不上他啊。
“你啊，就喜欢磨蹭。”何勇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白冰的脑门。“来吧，坐在这里。”
何勇拍了拍床铺，示意白冰坐上去。女性的本能被唤醒，白冰感觉自己的身体抖索了一下——就算是毫无经验的自己，也突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嗨呀，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想看看你人鱼的样子啦。”何勇一秒看破白冰的害怕，“你这样会让我伤心的。我有骗过你么？”
“没。。。没有！”白冰赶紧摇头。是啊，眼前高大帅气的男友把喜欢自己的理由说得一清二楚，又对自己如此之好，他的要求，只不过是想看自己穿戴鱼尾而已，这有什么不能做的呢？白冰看了看怀中的硅胶鱼尾，心一横，就在何勇的床上坐了下来。蹬掉脚上的鞋子，她当着何勇的面，就再次把鱼尾套穿戴在了腿上。
“怎么。。。怎么样？”
穿好硅胶鱼尾之后，白冰的脸已经红透了，她偷偷瞄着何勇的反应。果不其然，何勇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鱼尾巴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但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评价。
“那个。。。那个！”为了掩盖脸上的灼烧，白冰率先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我我我，我身材不好，胸不够大，屁股也不够翘。。。这鱼尾也不够逼真，和那些人鱼偶像没法比，何勇。。。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唔。”
何勇点了点头。白冰感觉到内心滚动着酸涩的疼痛。“确实呢，大小和她们没法比。”何勇瞄着白冰的胸脯和屁股。那里并非没有料，但是和资本精心挑选出来的偶像相比，差距还是相当明显。
“呜呜。。。”白冰垂下头来，“果然，我就说吧。。。”早知道，就不要答应何勇了。自己太糟糕了，根本不配扮演美人鱼。。。失落。但是，何勇却把脸凑了过来。冰蓝色的双瞳被掩盖在黑框眼镜之后，那之中依然蕴含着直率的热烈，“但是，我喜欢就好了，我的小美人鱼。”
第一次的接吻来得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当两方年轻的嘴唇分开的时候，白冰内心的酸涩滚动成了一条疼痛的小河。她颤抖着捉住了何勇的双手，让他摸向了自己的鱼尾巴。

【赴海纪元0010年，8月20日】
“嗯。。。嗯啊！那边，也要。。。好痒，啊哈哈，何勇，摸我的那里，那里！”
“白冰。。。你怎么样？我快要忍不住了！”
博士生宿舍的单人间之中，响彻男欢女爱之声。在双双力竭之后，何勇熟练地把避孕套甩向垃圾桶，接着他把枕头竖立，靠在床沿一边喘息一边摸过手机，开始浏览新闻。
白冰脱下欢爱之中何勇要求她一直穿着的粉色硅胶鱼尾，拱进了何勇的臂弯里。何勇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即使是这样的吻，也让白冰沦落在梦境一般的时光中无法抽身。
根本不敢想象，四个月前的自己竟然还是形单影只。就算是最美妙的梦境也无法比拟此刻的现实，散发着好闻的年轻雄性气味的胸膛就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不仅体会到了做女人的快乐，还可以尽情享受这样的温暖。至于对方的小小癖好，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更别说相比何勇，更加向往人鱼的人，其实是自己啊。
“白冰。”
白冰从何勇的胸口抬起头来，这才发觉何勇已经看了自己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她赶紧脱离自己贪恋的温暖，“嗯，什么事？”
“你看了这条新闻吗？”
何勇递过来的手机上滚动着这样的新闻。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巨型企业的徽章，还有那些经常出没在新闻上的，巨型企业的代言人们。没有一人不是世界富豪排行榜上终年坐镇的公众人物，正是他们联手开启了【赴海纪元】，试图把智人的家园往海洋开拓。而此时的新闻宣布，走在世界最前沿的某家企业终于开始把前卫的技术推广向大众，只要提交申请，不管是谁都可以在家中完成复杂的改造。
白冰的眼睛亮了，可刚刚开始雀跃的心跳，就在看到申请费用的时候熄灭了下去。狡猾，真不愧是资本家，明明是为了智人的未来，成本却发配给了个人承担。企业仅仅承诺改造的过程可以反悔，并且可以帮忙免费恢复。
“这个。。。这么贵啊，我没有这么多钱啊。”白冰摇摇头。可惜了，梦想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但依然是天边明月不可摘取。
何勇没有说话。他翻身下床，取回了白冰摘下的鱼尾套，冲洗掉上面的精液之后，再次十分仔细地套上了白冰的双腿。做完这一切，他把白冰按在了床沿。
“冰冰，如果我说这笔费用我来出的话呢？”
“你？”白冰瞪大了眼睛，“那不是一笔小钱哦？”
“嗨呀，这你不用担心啦。咱有博士生的奖学金，怎么说呢，还是挺丰盛的，用不完。总之你别担心了。”何勇再次点了点白冰的眉心。他的手指，顺着白冰赤裸的身体一路下滑，直至来到那条已经用得有些磨损的硅胶鱼尾上。“冰冰啊，我真的。。。真的想看到你，变成一条真正的人鱼的样子。你呢？你怎么想呢？”
“我。。。我也想变！”白冰的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被吓到，她赶忙缩在了床沿，脑海中接连划过无数想法，过于剧烈的心跳让她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如果我。。。如果连这样不中用的我，都能为【赴海计划】做点什么的话。。。我愿意，我的身体，可以全部奉献出去！但是。。。改造什么的，长达一年，我要怎么，我要怎么做。。。”
“我们搬出去，我来照顾你。”
那依然是温暖如同梦境的怀抱。何勇把白冰牢牢压在自己的胸膛上，直至那娇小的身体停止颤抖，在白衬衫上撒下阵阵热流。

【赴海纪元0010年，8月23日-9月23日】
白冰打量家具齐全一尘不染的房间，再次感慨自己男友的行动力。不，也许财力才更关键。这个星球上的陆地空间可是很宝贵的，公寓都建得又高又密，很多人在结婚之前都不会有自己的房子，对于人口密集的国家来说，一大家人一生都住在一起更是常见。单身公寓已是十分奢侈，更别说这房子还有相当不错的空间和精致的装修。
所以说，他到底是哪里来的钱。。。也许T大的王牌专业尖子生就是有这样的实力吧？
那种事情，不是自己能管的范畴。白冰摇摇头，转身过去面对何勇搬进来的书山。
尽管能够和帅气的男友一起同居，在白冰看来已经突破了自己对美梦的想象，可在刚搬进来这一个月里，何勇却突然变得忙碌了起来。不仅把家务事全部都甩给了白冰，回家之后也是一头钻进书房，在白冰套着鱼尾套沉沉睡去之后，书房的灯都不曾熄灭。
“抱歉，冰冰，我总是有忙碌的时候。”白冰听了这番抱歉，用力摇了摇头。不能奢求美梦之上的更进一步，不能太贪心。只要看到他的脸，自己就什么都满足了。。。甚至还刚好，能够让自己学着做家务事呢。
白冰笑了一下，把脑海中对于未来的乱七八糟想象勾绘抹除，弯腰捡起了地上胡乱甩落的袜子。
好在，定制的鱼尾套送到那天，何勇像是放下了手头一切事务，准时准点和包裹一起到达了公寓。
白冰已经落坐在了宽敞的地板上。看着何勇一如既往的认真眼神，这一个月来的辛劳瞬间云散到天边。他。。。一定是为了这一天，才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做完了吧？感动的话语没能说出口，只是白冰迫不及待地打开复杂的包装，把那条新的鱼尾拎在手中。
这条由企业测量白冰的身体数据之后做出的定制鱼尾，呈现出好看的淡粉色，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立刻明白它与那条硅胶鱼尾的差距。廉价、粗糙与细腻的顶级生物科技造物对比的手感，垃圾材料的反光与浑然天成的光泽，白冰用手感受着定制鱼尾套的外层——相比起之前硅胶尾套上的廉价塑料鱼鳞，定制的鱼尾套上并没有鳞片，反而像是用了昂贵的冰丝材质。据说这鱼尾套上用上了真正的生物制冰丝，只是为了减少穿戴者在陆地爬行的阻力。
这样的设计——为了最大限度挑选出，真正对人鱼抱有热爱、能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去的申请者。毕竟，在被选上之前，申请者必须要穿着鱼尾套度过整整一年的时光。到最后关头都不会反悔的人，才有资格成为【赴海计划】的先驱。
“冰冰，准备好了么？”何勇问道。
“嗯。。。嗯嗯嗯！”白冰忙不迭点头。她早就把自己洗了个溜干净，也按照何勇的要求去做好了全身脱毛，至于心里准备什么的，尽管心跳得很快，但一想到何勇期待的面容。。。白冰一咬牙，就把鱼尾套穿在了自己的腿上。
“我。。。我套上了！”
定制的鱼尾套并没有什么阻力，就滑上了白冰的身体。不同于硅胶鱼尾套只对下半身进行约束，这条鱼尾套的正面还有一个十分动感的、像是绘图液体那样的结构，一直覆盖上了白冰的胸部。大半的乳房也被这种像是粉色胶体一样的结构包裹，胶体也覆盖了白冰的胸腹，然后在她的背后进行了一个浅浅的收束，把白冰的侧腰包裹了起来，但让她的大部分背部裸露在外。
粉色胶体上了白冰的身体以后，似乎还在不断变得更加稀薄，直至薄如无物，紧紧覆盖在白冰的身体之上。白冰并没有因此变胖，她的躯体依然是一点赘肉都看不出来的娇小模样，粉色胶体更像是她的第二层皮肤。
粉色胶体覆盖完毕之时，白冰的脚也探到了鱼尾的底部——在鱼尾与那看起来肉肉的粉色鱼尾鳍的链接之处，有一个稍微膨大的结构，和自己以前穿的硅胶鱼尾类似，是给自己放脚的地方。
“冰冰，感觉怎么样？”
何勇关切的问候来了，他甚至还十分认真地举起了手机敲敲打打，像是在做实验数据记录。看到这一幕，白冰浅浅地笑了笑，啊啊，即使是在这种时刻，他认真的表情也好帅气啊。。。“我没事，没什么感觉，只是鱼尾巴好紧，我的腿不能动弹。。。咦，咦咦咦？”突如其来袭击下半身的疼痛让白冰骤然坐起。这并不是双腿被挤压以至于血液流通不畅的疼痛，这种，像是下半身要融化一样的疼痛，是什么，是什么？
“呜呜。。。疼，好疼啊！何勇，何勇！”
“别怕，冰冰，忍住，你要忍住！”何勇腾出一只手来给白冰紧紧握住，“你感受到了吗？应该是液体层破掉了，这种疼痛，必须要忍住！”
“嗯。。。嗯嗯！”白冰含泪点头，“没。。。没关系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事实上白冰感受到的“融化”并不是一个形容词。收紧的鱼尾巴在挤压白冰双腿的过程中，自动破除了内部的液体层，那真正属于巨型企业杰作——被称为“人鱼乳液”的生物黏胶四散了开来，很快就弥散在了整条鱼尾的内部空间，开始溶解白冰的双腿。白冰的下半身像被万箭穿身，无数地方开始接连泛起刺痛，腿部的脂肪与肌肉层开始溶解、变形，神经与血管开始重新排布，变身的过程中虽然腿骨保留了下来，却被挤压在了一起，为了鱼尾的效果，进行了横向意义上的重新排布，而进行了重组之后的脂肪与肌肉，则是让白冰的腿变成了一个牢牢的整体。尽管还能感受到双腿的存在，但是分开双腿走路什么的。。。至少在反悔之前肯定是做不到了。
一时间，下半身像是被绑上了过于牢固的胶圈，一点点游移的余地都不给到。而鱼尾的紧缩，也让白冰的双脚从自然伸展的状态变成了紧绷。人鱼乳液渗入到了脚部，对脚的组织也进行了一些溶解，但大部分的溶解集中在脚的前端。白冰双脚再一次死死靠拢，直至融合在了一起，脚上密集的韧带被大幅改造，脚骨仅保留最大块的跟骨、距骨、足舟骨与内侧楔骨，所有的原负责支撑脚趾的跖骨与指骨都被溶解、拉长，与肌肉脂肪一起融合到了鱼尾鳍中。。。接着，血管和神经也进行了重新排布。
看起来，像是保留了脚的后半部分，脚掌的前端融合进了鱼尾鳍之中，人鱼乳液将会持续起作用，直至为鱼尾鳍建立精密的链接。
“呼。。。呼啊。。。真疼，疼啊。。。没事，何勇，我没事。。。”白冰看着何勇担忧的眼神，心中扑腾着被关爱的小小欣喜，于是她强迫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和他一起观望自己崭新的下肢。

【赴海纪元0010年，10月20日】
公寓原本整洁的环境开始变乱了。
不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原先勤奋的公寓女主人，一时间变得不太适合做家务了。厕所中传来十分响亮的“噗通”一声，接下来是女孩娇弱的呻吟。
白冰再一次从马桶上摔落了下来。尽管厕所有何勇为她布置的小凳子，变成流线型而非双腿稳定三角支撑的身体，还是不免在爬上爬下之时出各种差错。
“呜呜。。。好痛，还好，撑了一下。。。”白冰趴在地板上，回头看着裙摆中伸出来的鱼尾巴。腿骨与骨盆保留的缘故，白冰还是能做到屈腿折叠和正常的坐卧，只是，已经被改造的部分脚融合进了鱼尾鳍之中，完整的脚的形状看不见了。
不方便的地方还有许多。理论上改造保留部分脚部组织，是可以让被改造者站起来跳着行动的，但白冰在试图站起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感觉自己的脚不再完整和有力——那就真如同某本童话书中描述的一样，像火烧与针刺贯穿原本能支撑自己站立的结构，孱弱和虚弱感伴随着明晰的重力感，把自己按回到地面的爬姿。
白冰伸手扯过卫生纸，在擦拭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不能擦到的地方。鱼尾的正面光滑无物，中间则是被肌肉与脂肪填满，三个穴位都通过改造，被延长到了鱼尾的后方，从上到下呈现出菊穴-小穴-尿道的排布。鱼尾的后方留下了几处没有被粉色覆盖的孔洞，摸上去甚至还保留了人类皮肤的触感，怕是专门为容纳延长的洞穴而设计。
这样的排布其实相当合理，毕竟只有这样才方便改造人鱼在马桶上排泄。期待未来有适改造人鱼建筑什么的。。。也只能先期待着。
对白冰来说，与其说是委屈自己，不如说她更加心疼何勇。和他欢爱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能用除了后入以外的姿势，第一次用改造后的鱼尾取悦他时，白冰根本没有来得及享受自己“变成人鱼”后期待已久的那一刻。
“抱歉，抱歉，何勇，你不方便吧。。。这种姿势，也许你不会喜欢吧！”
“嗯。。。没事。冰冰，我没事。你的身体，也就能做到这种姿势了。”
何勇这么说着，在白冰的体内射出了热流。。。由于是后入的姿势，白冰扭转脑袋也看不到何勇的表情，她能感受到的，就是何勇把避孕套与热流一起清理了出去，然后立刻就翻身下床，一头钻进了书房之中，留下独自在床上喘息的白冰。
果然。。。果然他不喜欢吧？白冰抱住了自己的鱼尾。明明是男女连接在一起的神圣欢爱，为何感受到的只有心头汹涌的无限苦涩？
一定。。。一定是自己做得还不够。还不像一条真正的美人鱼，更像是一条在地上丑陋爬行的蠕虫。这样的自己，还不足够取悦何勇。白冰回过头，看着那呈现一些生物肉质厚度的鱼尾鳍。自己的脚在与鱼尾鳍建立链接，但是进展缓慢。过了一个月，也只能勉勉强强抬起一点尾鳍然后控制着下放到地面。像水族馆的人鱼偶像那样灵活如蝴蝶展翅一般操纵鱼尾鳍，看起来还需要很长时间。
“这样的我，实在是太不堪了。。。得快点，快点学会适应这个身体。。。快一点变成他的鱼！必须要这样才行！”陷入回忆中的白冰这么决定着。
好在，开门的声音给了白冰安慰。拖着略显沉重的鱼尾巴，白冰打起精神，用手臂拖着自己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往客厅爬行。
何勇出现在了客厅。依然是一丝褶皱都没有的干净白衬衫与笔挺的黑色长裤，依然是稍有凌乱但是少年气息满满的黑发，依然是冰蓝色的眼瞳埋藏在黑框眼镜之后。以白冰趴在地上的视角来看，何勇挺拔的身姿在客厅灯光之下，宛如神明降世在蠕虫之前。她只消听到何勇柔声跟她说“好了白冰，准备去上课了”，一切都变得无法拒绝。
何勇帮白冰换好了长裙，把她抱上了轮椅。一想到这轮椅的踩脚还由何勇帮自己做过改装，白冰就心情澎湃到无以复加。她把鱼尾鳍放到了踩脚上，但是在进入校园的时候，还是在众人的视线中红了脸，白冰想要把裙子下拉遮住自己的鱼尾鳍，却被何勇拦住了手。
“为什么要遮住？露出来不好吗？”
“我。。。”白冰没有来得及答话，却突然被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了。“哟，何勇，又带着你的美人鱼女友来上课了？”
过来搭话的人，是穿着一席白色风衣、马尾辫飒爽利落的女生。不同于白冰的拖泥带水，她的任何行动似乎都不带拐弯这种属性，从她直率的语气中就能听出来。白冰知道这位女生，她最开始去何勇的教学楼找他的时候，这位女生就是何勇的实验搭档。由于对方也是与何勇同专业的博士生，白冰叫她“学姐”。
“学姐。。。早上好。”白冰别扭地打着招呼。
学姐笑了一下。可这并不是妩媚的笑容，更不是试图拐走男人的媚笑，而是作为学姐的纯粹关怀笑容。又像是为了避嫌，学姐看都没看何勇就蹲下来，牵住了白冰的手。
“加油啊，小学妹。你也许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赴海计划】的前线成员呢！”
白冰十分动容。虽然【赴海计划】十分庞大，世界联合政府预测大约四分之一的智人生产力都要被卷携进去，但所谓前线成员，指的是那些真正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海洋的、伟大的开拓者。T大也不乏充满热情的学生，可就在这几天，已经有好几辆车拉走了反悔的她们。白冰看了看四周，惊觉充满学生的学园广场上，确实只能看到独独自己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人。。。或者说改造人鱼。
“我我我我。。。我会努力的！”
视线依然不断往白冰这边汇聚，白冰红着脸，还是努力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嗯嗯。好孩子。”学姐拍了拍白冰瘦小的肩膀，站起身来。
她看了何勇一眼。那一眼中不包含任何男女情感成分，但有些其他的复杂。只是，也许是再次为了再次避嫌，学姐干脆利落地甩了甩风衣下摆，快步离去。

【赴海纪元0011年，11月07日】
公寓中响起洗地机嗡嗡的声音。
白冰用鱼尾在地上跪起，用胳膊和手夹住洗地机的杆子，用力往地板前方送去。虽然已经过了一年，用流线型的身体在家中进行各种移动也已经习惯了，可自己的下半身毕竟是滑溜溜的鱼尾，没有腿去做稳固的支撑，稍微不注意的话，就很容易向旁边倒去。
为了不这么做，也可以稍微把鱼尾鳍摊平，用力往地上撑，给自己多一点支撑点。这也是练习了很久的技巧。
地板上的头发被洗地机卷了进去。白冰倚靠在洗地机的杆子上面，确定身体的平衡后，才伸出手来擦了擦汗。何勇跟她说过，他可以买最新型的扫地机器人来帮白冰减轻家务压力，但是白冰没有同意。
长达一年的时间，租这间公寓的费用。。。就已经够贵了。不能再给他增加经济压力。而且现在的扫地机器人还不够智能。还不如让自己来负责家务，一方面是锻炼自己熟悉这条鱼尾巴，一方面。。。白冰想到这里，嘴角扬起微笑。
不中用的自己能够帮到何勇的忙，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毕竟他那么忙。
白冰拖拽着洗地机的拉杆，用鱼尾和手蹭着地板，半拖着自己的鱼尾巴，用歪着身体的姿势一点一点向着厨房的水池爬去。等她处理好了洗地机的赃物袋、把洗地机归好位的时候，客厅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勇！”
白冰雀跃了起来，她那粉色的鱼尾鳍像一只兴奋的小鸟扑扇翅膀那样，抬起来“啪啪啪”拍打了几下地面。白冰迫不及待地拖着鱼尾巴向客厅爬去，刚好接到了何勇蹲下来抚摸她头顶的手。
“勇，你回来啦。”白冰拖拽住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脸颊上，然后用力蹭了上去。
“嗯，我回来了。”何勇任凭她蹭了一会，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和一年前比起来，有了一些明显的疲劳，黑框眼镜背后也有了一些黑眼圈，尽管从容冷冽的气质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何勇最终抽回了手站直了身体，他扶了扶眼镜，转身拎起了轮椅。
“冰冰，你准备好了么？”
“啊啊，那个。。。我，我马上就来！等我一会，真的只用等我一小会！”
白冰转头就向着卧室爬去。何勇还是比自己估算中回来得更快了一点，而身上这套因为做家务弄脏的衣服，可不能就这样穿到重要的场所去了。“啧。你快点啊，怎么这喜欢磨蹭的臭毛病就改不了呢。”
何勇的咂嘴，明显是有些不耐烦。
白冰抿起嘴唇，越发努力地向卧室爬。她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换好了之前挑选的短裙，然后用力爬回客厅，用手臂努力把自己一撑，鱼尾鳍踩到了轮椅的踏板上。
“走吧，冰冰。”何勇淡淡地说。也许确实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了，他摸了摸白冰的脑袋，立刻就感觉到对方融化在自己手掌的暖意之下。何勇清了清嗓子，“走吧，冰冰！去我们的毕业典礼！”
“嗯。。。嗯！”白冰用力点头。
T大的校园，如同这个国家所有大学的校园一样，种满了十一月落花的梨海飞花。梨海飞花是学校毕业季的象征之花，不少精心打扮的女生开心地伸出手，衷心祈愿飞花落入她们的手掌，为她们的未来带去光明。
恍惚中，白冰似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庞。那些是。。。是游泳队的成员啊。说起来，自己的确带着这条鱼尾巴去游泳池游过一次泳。但是，脑海中构想的、变成水中精灵的自己根本不存在，尚未构成完全链接的鱼尾成了笨重的拖累，等自己好不容易熟悉了用鱼尾游泳的方式，浮出水面之时，看到了数量可怖的围观人群和游泳队的成员各种复杂的表情。
那成了白冰最后一次的社团活动。尽管现如今白冰已经能够穿着短裙来到校园之中，那确实是她唯一一次变身后用鱼尾巴游泳。
“哇喔！你们看那里！”“美人鱼，是美人鱼哎！”“你们看她的鱼尾巴！”“我的天，还真有坚持了一年的人存在啊？！”
一些脸庞稚嫩的小姑娘朝着白冰跑来，对着白冰粉色的鱼尾露出星星眼。咦，都过了一年了，学校里还有对自己的鱼尾如此感兴趣的人存在么。。。哦，原来是准大学生啊。难怪这么年轻。毕业季的时候有准大学生来参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呢。白冰吸了一口气，“可以哟，你们可以摸摸看，但是请轻一点。。。”这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说。但她知道，这样的话可以让自己快些摆脱这些好奇。
当白冰的忍耐到达极限的时候，那些小姑娘也收回了手。白冰把胸中的郁气吐了出来，正在这时，耳边传来的学校广播的悠扬音乐。
那是抒写离愁的旋律，很容易让人陷入回忆之中。和其他的学生沉浸在对校园生活的追思不同，白冰的回想中，是约莫两个月之前爆出来的，某家知名前沿海底建筑企业的丑闻，有关管理和财务。从那天开始，那家原本被赋予重磅期望的企业运转停滞，原本预计可以容纳一千名改造人鱼的海洋前线基地项目陷入无限期停摆之中。
就像是在【赴海纪元】的文明进程之中画上了休止符。白冰的心情也逐渐冰冷。毕竟，原本的设想中，此时此刻的自己，应该已经住进了那水蓝色的世界，克服所有的困难奉献自己的一生。。。而现在的自己，只是有一双黏合在一起的丑陋双腿而已，不说脚的形状还留着一半，皮肤没有做适水改造，肺部也没有被移植关键的细胞组件。
如果反悔的话，其实现在就是最后的时机了。好在为自己定制鱼尾的企业的承诺还算话。但是，自己已经用鱼尾生活了如此长的时间，那些努力适应身体的练习、艰难挺过幻肢痛的不适，那些又算什么呢？
自己的未来。。。才刚刚在纸上勾勒出形状，又被冰冷的现实搅成了一滩浑水。
“喂，冰冰。”乱如麻的思绪之中，是何勇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难得我们能一起毕业呢。毕业的去路，你有决定好吗？”
“没。。。没有。”白冰丧气地低下脑袋。自己的专业本身就不受就业市场欢迎，更别说一团糟糕的绩点和等于零的奖项。
“那，既然你没有去路的话，冰冰，我就跟你直说了吧。”何勇抬了抬眼镜，突然走到白冰的面前蹲下，握住了她的手。“要不要到我的公司来？”
“哎。。。你的公司？”
“抱歉瞒着你。”何勇少见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摸了摸后脑勺，“其实一年前我就成立了公司，只是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一年我就在忙这个。呐，这么说吧，我把我博士期间的项目延续到了公司里，现在正在攻关一项关键技术。那是一项。。。一项超级了不起的技术！到底有多了不起，我会让你见识到的，但总之，你来我这里就业吧。”
“我。。。我能做些什么？”白冰从轮椅上坐直了身体，似乎已经有些冷漠的心脏，像是第一次见到何勇那样噗噗跳动了起来。
“放心，听我安排就好。”何勇再次抬了抬眼镜。“你不是想要变成完整的人鱼么？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像是肺部改造、皮肤和鱼尾的最终改造，你来我的公司就可以做了。这些技术，我们已经全部引进了。”
高大帅气的身姿，从容不迫的言语。白冰抬起头来，何勇挺拔的身形，在阳光下闪耀如同夺目的钻石，占满了她的全身全心。

【赴海纪元0011年，11月29日-12月5日】
洁白的手术室中。白冰躺在手术台上，看着绿褂蓝帽的医生在她旁边来来回回做着准备。还有些穿着蓝色大褂的、带着防护镜的护士在给这些医生戴上手套，带着花帽子的麻醉医生做着器材的检查。这些人行动中突显出的职业精神，让白冰内心一震，尤其是当她看到了那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冰蓝色双瞳。
何勇并没有亲自动手，但他出现在了手术室里，并且毫无疑问担任着总指挥。他为什么懂这些专业技术？白冰想不透，但是战战兢兢的她没敢与何勇答话，好在，吸入式麻醉很快就让她坠落进了无意识的世界。手术台上，护士完成了最后的灌肠清理后，医生划开了早已和白冰腿部融合的鱼尾，帮她剔除了脚骨、完善了鱼尾的后侧穴道安全封闭改造、植入新的鱼鳍骨骼、整合了脚部肌肉与鱼尾鳍的最终融合。医生摘除了白冰胸腹前的胶体，用与“人鱼乳液”同源的技术帮助白冰重点改造上半身的皮肤。接着医生休息了一场，中途还唤醒了白冰，给她注射了葡萄糖、生理盐水和复合营养液，帮助她插管排泄，但是不让她看自己的身体。第二场手术，医生把一根操控膨胀式管道插入白冰的主支气管中，并配合着把她的胸腔切开，让植入的细胞组件在下呼吸道与肺部表面蔓延、生长成型。
白冰醒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发现自己浸泡在了水里。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白冰惊讶地打量四周的环境。洁净如同手术室蔓延的空间里，小小的自己竟然浸泡在偌大的泳池之中，而这方泳池的大小甚至胜过了T大的泳池——要知道T大可还算是综合类知名大学，很有钱的那种，泳池也是社团成员共享，盛夏还会开放给周边的居民。
在这陆地空间宝贵的星球上，白冰根本想象不出来自己何德何能独享如此巨大的空间，直到何勇的脚步出现，才压下她内心的诚惶诚恐。
“我的小美人鱼。过来。试着游过来。”
无需多言，何勇招了招手，白冰就开始了她的第一次下水游泳。这一次，身体不再是磕磕绊绊的流线，而是变成了水中的流星。完成了神经链接后，灵动的鱼尾鳍推动着身体前进，纵使泳池巨大，只消摆动两下尾鳍之间，白冰就从一边射到了另一边。
只是，何勇并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黑眼圈似乎又加深了，剑锋一样的眉毛也皱到了中间。“快点把脸埋到水下去啊。你这样，怎么像完全的人鱼呢？”
“我，我这就做。。。咕噜噜噜噜！”
抱歉，是我太胆小了！白冰差点就把这句下意识的话语说了出来，但她被何勇的黑眼圈和皱眉吓得心疼，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就把自己强行埋进了水中，不知道哪里迸发出来的精神，强迫自己把水流通过口鼻吸入肺部。好在细胞组件的滤氧效率十分扎实，确确实实有新鲜氧气入肺的感受让白冰松了口气，她从水中浮出来，摇着尾巴游到岸边。
好了。。。太好了。他终于没有生气了。白冰看着何勇的表情，用手指死死抓住了泳池边缘。不意外的，挂满水珠的脸感受到了何勇温暖的手指。
“我的，小美人鱼。”
何勇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温柔。白冰的心脏再一次融化。我成了你的小美人鱼，我努力过了，快抚慰我，抱住我，亲吻我。。。话语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却被何勇的猛然的起身暴力打断。
“我有些事要忙，你就先在这里适应一阵子吧。安安静静待着，我会来接你的。”何勇把白冰的手指从裤角上掰开，“乖，听话。”
“我。。。我会听话，勇，我会游泳给你看，你要快点回。。。”白冰噙着泪花说道，但何勇大步离去，没有听完。

【赴海纪元0012年，2月10日】
在水池中度过的两个月穷极无聊。虽然说会有工作人员定时送来美味的食物、池水中有方便排泄的独立区块、泳池本身也够大且恒温，但除了游泳，白冰找不到更多的事情可以做。手机不能在高湿度的环境中使用，何勇给白冰唯一的娱乐是一台挂在墙上的电视。有很多影片可以看，只不过，电视并没有连接网络，这让白冰郁闷不已。
直至两个月后，何勇终于再次出现在泳池旁边。白冰刚想吐出满腹的抱怨，却又一次被何勇的抚摸堵住了言语。何勇掏出了一件衣物，白冰看到的瞬间，就把这两个月以来的委屈忘在脑后。
“勇。。。你还记得啊！”
“我不会忘记的，冰冰。”那是一对十分大胆的海星乳贴。白冰幻想过，如果自己变成人鱼，是不是就可以尝试一下这种露出度超高的衣物呢？在最深最深的夜里，她在何勇的耳边，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小声音倾诉了自己的梦想。但是。。。他竟然记得。白冰几乎是扯下了身上已经有些破旧的比基尼上装，换上了何勇给她的海星乳贴。
“来，过来这边，我的小美人鱼。”
何勇的声音并不大，轻唤也足够让白冰感受到心中的火热。白冰摇着尾巴再次游至岸边，接受了何勇宠溺的手掌和深情的凝视。虽然某种酸涩还在心中流动，像是一条地下暗河，但火热的情感包裹着胸腔，使白冰一时体会不到其他。
“勇。。。我好想你。。。”泪水已经驻留在了眼眶。“这两个月。。。你去哪里了？”
“你别管。工作的事情而已，那些你不用知道。”何勇抽出手掌，突然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遥控器，按动了上面的按钮。
“咯啦——咯啦”，机械传动的声音响起。白冰敏锐地感觉到了水的流动，回望过去，她发现，在池底的那扇圆形封闭门竟然滑了开来。这扇门在白冰入水的时候就锁得死死的，白冰一直没有弄懂圆形门的用处，等门完全打开以后，白冰向着那边张望。
门下，竟然链接着一方圆柱形的、灌满水的全透明水缸，像是容纳巨型标本的圆柱水池。
“冰冰，你到那里去。”何勇指了指圆柱水缸，“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们团队在攻关一个了不起的技术？现在，我就要告诉你。。。那个技术将会怎样改变世界。快去。”
白冰满腹狐疑，带着胸腔的温热，她还是下降到了圆柱水缸之中。水缸的直径并不大，也勉强只够她用鱼尾直立旋身。皮鞋落地的声音响起，是何勇通过别的通道来到了她的面前。
刹那间，白冰感受到了。水缸中的改造人鱼与实验人员，恍若超现实主义梦境一般。。。然而她来不及做出反应，何勇就在她面前开始投屏。
“冰冰，你知道目前【赴海计划】的最大阻碍是什么吗？”
水缸内设有扩音器，因此白冰能够听到何勇的言语。她摇了摇头。原本她就不是特别关心新闻的人，在长达一年多的改造时间里，她又把心思都花在了适应身体上，更别说最近的两个月，没有手机的自己根本处于断网状态。
“是建筑材料啊。建筑材料。”何勇敲了敲屏幕，“太无聊了，即使是前沿的建筑公司，也还在研究那些水泥啊、不锈钢什么的去打造水下建筑。他们，实在是太没有想象力了！听着，冰冰，未来真正能够铺满海洋空间的建筑，一定是细胞构成的建筑！生物技术，才是大自然送给智人的礼物！”
“细胞。。。建筑？”白冰下意识地重复道。这两个月期间她接受了耳道与上呼吸道的改造，胸腔内压力平衡的她也能在水下说话了，只是介质的不同多少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嗡里嗡气。
“对，细胞。。。就是细胞！”也许是讲到关键点了，何勇的眉头高高扬起，话语中充满着澎湃的激情，“只要让干细胞增殖分化，形成包囊组织、细胞组件，最后到细胞构建体，不同的构建体组合到一起，我们就得到了一座功能齐全的水下建筑。。。不对，我们甚至能构建水下的城市！细胞，能把海底微弱的光源利用起来，细胞，分泌粘液生成角质层对抗海水的腐蚀和生物附着，细胞的柔性，能抗洋流的冲击、水压和海底地震。。。细胞构成的建筑，哪怕破损了，也能以最快速度进行自我修复！有什么无机质的材料能和细胞比拟？！”
“听着，冰冰，我们用细胞打造的建筑，甚至可以自由选择有水或者无水！无水的建筑也能做出来的话。。。没接受改造的智人都可以入住，【赴海计划】的前线必然被巨量推进！”何勇一巴掌拍到屏幕上，他的眼中已经冒出了让白冰感到有些害怕的癫狂之光，好吧，即使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想法，为何要激动至此？
接着，像是意识到了观众的存在一样，何勇突然转过身去咳嗽了两下。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突然又恢复了男友的温柔语气，“冰冰。。。你想象一下，我们的未来。。。住在细胞建筑中的你，可以每天每天围绕在我身边游泳。。。你会成为我的小美人鱼。”
“我。。。我。。。”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那梦想的终极存在，白冰就感觉有热流溢出眼眶，那过于美好的光景，似乎狠狠填满了头脑中的思考能力，一时间，就连何勇的话语都变得有些朦胧，“但是。。。但是啊，冰冰，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项关键技术，其实还有个小点没有攻克。呐，你知道诱导干细胞制备么？算了，你不是生物系的学生，我就直说了，就是让干细胞存活下来然后规模化分化的技术，这是一道关键技术中的关键技术，但是在我们这里，进展得很不顺利。”
“不顺利？”白冰慌了，刚在眼前展开的宏大愿景，就要这么破碎了么？
“是的，不顺利，所以，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既然，何勇都这么说了。白冰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趴到了水缸玻璃上，“我能做到什么”已经在她的肢体语言之中表达完毕。
何勇突然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拿出了手机。在他的操纵之下，水缸中满载的液体被逐渐排出，水缸也从封闭状态逐渐下降，给白冰留下了一个从水中钻出的豁口。于是白冰立刻浮出水面，手臂搭在水缸壁上，带着满满的期待，看着何勇搬出伸缩台阶朝着她走过来。
“冰冰。。。我想让你签署两份文件。”何勇掏出纸制文件，却突然压住了白冰好奇伸过来的手，“对了冰冰，签署文件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让我说完——是这样的，你知道吗，关于改造人鱼的身份，终于得到世界联合政府的承认了。这里其中一份文件，就是签署身份转化确认书的文件，冰冰，你愿意变成。。。变成我的小美人鱼吗？我是说。。。对，是真正的人鱼，被世界认可的人鱼。”
“我。。。我愿意！”等这一天实在太久。这番话对白冰来说，威力大概不亚于直接向她求婚，以至于她抄起何勇手上的笔，几乎用狂乱的速度就在那份有着世界联合政府印章的文件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名字。
何勇点了点头。第二份文件呈现给白冰看之前，他突然凑上前去，深情地吻住了白冰。这久违的吻毫不意外地彻底煮沸了白冰的大脑。“冰冰。。。先别着急，你思考一下。还记得生物体排异反应这一概念么？虽然说构建水下城市要用到无数的细胞，但这些细胞只能由单单一个捐献者提供，这样才能从根源上避免免疫排异反应的发生。。。毕竟，水下的建筑不像陆地的建筑，对破损坍塌的容错率更低。”
“所以。。。所以你想说什么？”白冰一团浆糊的大脑艰难转动着，你要我捐献细胞么？没关系的，要多少，尽管拿去。。。“冰冰，刚才和你说了，诱导干细胞制备的技术，咱们还稍微差点对么？所以，我需要你提供的细胞可能会比较多。来，你想不想变成我公司的专属美人鱼？”
和签署第一份文件一样，白冰也是抄过笔就在那份文件上落下了签名。何勇拿着两份文件从楼梯上转身，水缸壁缓缓升起，水缸中重新注水至满。。。突然，咔哒一声，吸引白冰抬起了头。
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落锁的声音。但是这附近除了头顶那扇圆形门，并没有其他能够上锁的门扉存在。
“。。。勇？”
被白冰呼唤的何勇缓缓转过身来。第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给白冰的心脏泼下了一盆彻骨的冰水。那并不是狰狞的表情，也并不可怖，倒不如说，其实毫无表情。亦或是，某种彻头彻尾的冷漠，就像他之前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舞台上的假面，而他真正的双眼深藏在假面之后，冷漠地打量着台下的观众。
白冰打了个寒颤。
“啊。。。那个，冰冰。需要你提供的细胞，可能超乎你想象的多。所以，你就待在那里不用出来了。永远。”
那张冷漠的脸再次转了过去，不再给白冰任何观望的机会，离开了布满实验器材的房间。

【*回忆*】【赴海纪元0010年-赴海纪元0012年】
何勇所在的家族，从来不谈论金钱。但是，这颗星球上一切能被金钱购买的东西，都只是家里的玩具而已。
何勇成长的环境，除了超前到突破必要限度的超级英才教育，还有一项家族赖以积累原始资本的关键技能，被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
那是，在不同的人面前戴上不同面具的能力。
何勇亲眼所见。在谈判桌上，在政府要员面前，在原配夫人跟前，在情妇床前。一张张面具贴合、优雅、适宜。他是这项技能的完美继承者，甚至完美到目击倒在血泊中的母亲也无动于衷。
直至母亲的葬礼那天。尚且年幼的他坐在豪华的车厢后座，生命中，第一次路过拥挤的公寓社区。
他看到了那些追逐嬉戏的孩子脸上洋溢的笑容。他看到了在他们身后露出关切宠溺眼神的大人。
他知道的。那些人一辈子都居住在狭窄的空间中，一家人共享的空间甚至不如他的一间书房大小。明明，他们努力一生也够不到自己享有的资源，那为什么，感觉失去了什么东西的。。。其实是自己呢？
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就像是骨髓造血干细胞那样增殖分化，最终通过毛细血管遍布全身。
他想要报复。
但是，掀掉一个已经在世界富豪排行榜上扎根百年岁月的家族，谈何容易？【赴海纪元】伊始，家族的长辈成为了代言人其中之一，以资本特有的嗅觉，家族开始染指生物工程与新型建材技术，试图在海洋空间中提前巩固世界富豪的地位。
家族中的小辈领受命令，何勇接到的命令既是帮助家族占领前沿生物工程技术。这对何勇来说并不难，他随随便便就考入了T大顶尖的生物系专业，又一路畅通读到了博士。在茫茫书海与实验数据中，用细胞组成城市的灵感在他的大脑中闪烁。
家族没有想过把两条路线结合起来。这也许是唯一弯道超车的方法。
可别说技术突破了，创业本身就不容易。【赴海计划】在诸多技术没有成熟的前提下匆匆开启，也有着世界联合政府为了拯救星球上一片死水的经济的考量。
在这样的环境下创业，容错空间都放在一边不说。。。到底谁来做那唯一一名细胞捐献者呢？
即使签署协议，即使给他大笔的金钱，即使握手承诺。从未把自己的家世告诉任何同学的何勇，无奈印着家族深刻的烙印，他彻头彻尾不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那么，就先用自己来做实验吧。。。可是，在这颗星球上，智人男女的染色体差异导致细胞对海水的适应性，似乎是一道无法跨越过去的门槛。由那名天才博士开启的人鱼改造技术其实很多年前就已经出世了，却在【赴海纪元】开启的时候依然是女性限定。
也就是在这时，何勇透过教学楼的窗户，看见T大的泳池那边，一条有着粉色鱼尾的小人鱼在所有的学生都离开以后，啪嗒啪嗒在池边跳动，直至笨拙地跳进池水之中。
女性。。。会主动穿上鱼尾套的女性。何勇的脑海中灵光闪烁。潜进更衣室，通过毛发拿到她的数据，像是上天的礼物一般惊人的适应性。何勇熟练地戴上假面，结识一两个游泳队队员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他早在白冰向他坦白之前就已经了解到了她的家庭。
何勇盘算着下一张面具。一切的一切，早在那场邂逅之前就已经计划完毕。何勇认为时机成熟，于是他挑了一天下午，在白冰进入到更衣室后，他轻手轻脚地来到池边，在白冰的惯常行进的动线上涂抹了光滑的油脂，接着，再调整泳池的温控系统，让水温急速骤降。
果不其然，穿着廉价硅胶鱼尾套的她滑落进了水中。即使白冰是游泳队成员，在那样的水温和惊慌失措之下，也免不了会肢体抽筋，接着，他便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从天而降。
计划很顺利。总是捏着裙摆，似乎永远抬不起头来的粉发女孩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完全清楚地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人。
他知道，说“没事没事，我也才刚来”替代“你怎么这么喜欢磨蹭”会更好。
他知道，说“你也有自己可爱的一面哦，完全不输给那些人鱼偶像的”替代“是的，你的胸部确实不够大”会更好。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说“你努力的样子真可爱，但我也希望你自己能舒服一点”替代“你的身体，也就能做到这种姿势了”会更好。
但是他为了自己的目的，精选了自己的言语。他亲眼见着，即使成为了她的女朋友、被改造成了梦想中的美人鱼模样，粉发女孩的头始终低垂着。。。始终没有抬起来。其实，这样就好了，毕竟那是为了复仇，为了宏伟的计划，宏伟到甚至能够推动【赴海纪元】的文明进展的计划。。。要做的，只是把正确的假面牢牢焊死在脸庞之上，这样做到底有哪里不好？
那藏在心头最深处、最深处的地方，偶尔会像针刺一样迸发出来的痛感，又是为什么会出现？何勇贸然惊醒，借助月光凝视白冰纯净无暇的睡颜，抚摸她脸庞的手开始颤抖。
只可惜，睡梦中的她并不知晓自己错过了这样的抚摸。
接着，何勇用繁重的家务事和适应性训练困住了白冰一年，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又在她完成改造、来到泳池之后，彻底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最重要的，是不让她看新闻。
何勇恰恰相反，在那样的家族长大的他，随时随地接触着最时新的信息流，也因此他对某种流向有着超绝的敏感度。何勇在等，等着媒体中终于出现了世界联合政府的那条关键性的新闻，他立刻打印了文件，走向了已经两个月没有和自己身处同一空间的女友。
他也没有忘记带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衣物。果然，白冰苦闷的表情在见到那件衣物的一瞬间，转化成了他已经看了太多次的欣喜若狂。果然，果然，一切顺利，一切都不出自己所料。
只要忽略那莫名其妙的抽痛，计划就会进行下去。
“冰冰，我想让你签署两份文件。”

【赴海纪元0012年，3月15日】
圆柱形水缸中的白冰，被插进了三根导管。那根最为粗大、插入菊穴的导管，自然是为了帮她清理体内最不堪的排泄物，另外一根有可调式内膨胀的导管与细小的导管，帮她处理着经血、脱落的黏膜与尿液。
虽说被这些导管和水缸大小限制，白冰可移动的范围几乎不出一间更衣室大小，在水流之中扇动鱼尾鳍也不能游去任何地方，但好在她的双手没有被束缚。她的头顶有一根可以自行扯下来的粗管，为她提供任何时候都能吸食到的净水；并且，每天还有三次，她会被注射复合营养液。
仅靠这些维系她的生命也不够。每天还有一次，有一杯插着吸管的热饮被送到这件实验室中来。一天中也只有那时，水缸会进行排水、放下缸壁，让白冰得以攀附到水缸边缘，进行一天中唯一的正常进食。这杯热饮是高糖、高脂、高碳水的流质食品，可以帮助她维持体温和肠胃功能，只是，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到硬质的食物了。
“冰冰，你再忍忍啊。暂时不能给你吃硬质的食物，那里会卡住的——”何勇指了指白冰身后、插进鱼臀缝之中最粗大的那根导管。偶尔，热饮也会由何勇亲自送来，每当这时，进食时间会相应延长。
“冰冰，你知道吗？”何勇爬上楼梯，亲手端着热饮递到白冰的嘴边，满意地看着她进食，“你签的那份文件，对对，就是世界联合政府颁发的文件。这对你来说是大好消息啊，听着，改造人鱼现在已经被定义为新人种了，虽然具体的条文还未公布，但是毫无疑问，你现在已经站在了世界规则之外呢！”
“咕。。。唔？”白冰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何勇。
“嗨，你是不是没有听懂？就这么跟你说吧。你不是很讨厌你的家庭吗？像是赡养老人的义务，现在你已经没有了，彻底轻松了哎！啊，时间到了，不好意思冰冰，我要去开会了！”
何勇看着空荡荡的杯子，满意地从楼梯上撤下，再一次把自己的人鱼女朋友甩到身后，奔向会议室中的宏伟计划。
“勇。。。呜，呜？！”
白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朦胧的背影。但是缸壁的上升和突如其来的水流把她再一次推进那圆柱形的小天地里，并且，在感受到水流变化的时候，她几乎是下意识哆嗦了一下。经过改造过后的人鱼皮肤不仅可以长时间浸泡在水中，相应对水温、流速、酸碱性和水中富含的各种物质也有了更多宛如直觉般的敏感。
来了。。。果然来了。虽然水缸中的水是全天候更新的，但是这次，流动的水体中明显被加入了什么东西。像是在风中放了一万根细入发丝的软针，根本看不见踪影，但却刺向了全身的各种地方，并随着突然加速的水流一起加剧针刺的频率。
白冰的嗅觉也随着上呼吸道的改造而接受了一定的加强，她闻到了，仿佛是某种特殊的酸液被渗入了水流之中，冲刷着自己的全身。在这样的冲刷之下，针刺逐渐过渡到灼烧、过度到内生性的跳痛，虽然每一发疼痛单看都不算剧烈，但水流带来的，何止是百次、千次、万次的冲击。。。每天不定时，除了在自己的睡梦中，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来。痛，痛啊，好痛啊！像是被一万只蚂蚁不分昼夜地蹂躏身心，像是在毒虫的洞穴之中忍其撕咬，像是在沙漠针刺植物做成的床铺之中挤压翻滚，这样的痛苦，到底何时才能停止。。。到底何时，何时才是尽头呢？
“勇。。。”一大串气泡从白冰嘴边上升。空虚的手掌之中，甚至没有幻影的残留。“我，我可以忍受。。。没关系，痛苦什么的，没关系的。是为了我俩，我俩的未来。我。。。是你的小美人鱼，对吧，你说对吗，勇？你需要我的体细胞，你就。。。你就，尽管拿去。。。”
白冰停止了挣扎，任由身体接受酸液的击打，她的眼角垮了下去，嘴角却抬了起来，抽搐着，似乎在强迫上扬。

【赴海纪元0012年，3月27日】
掺杂着特殊酸液的水流溶解了白冰人鱼皮肤的角质层，剐蹭着她的体细胞。尽管酸液十分稀薄，并没有把白冰的身体溶解到七零八落，但那不知道何时就会到来，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痛苦，把白冰的心灵冲刷到麻木。。。是那天，她交握着双手，试图熬过这一次的酸液冲刷，只是，这一次的时间过于短暂，似乎很快水流就恢复了清澈。
白冰在朦胧的意识中睁开双眼，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修长女性身形。揉揉眼睛，她看到了校园时期那张经常与何勇一起出现在实验室中的脸庞。她的脑后，依然绑着标志性的马尾辫。
“学。。。姐！”
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正常说出完整的词句，白冰不知道自己破烂的嗓音还能不能进行有效沟通，但对方显然收到了她的问候。学姐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扑到了水缸跟前，“白冰！白冰！”她激动到拍打了两下水缸壁，“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没有失去意识！”
“学。。。姐，你。。。你在。。。这里，为，为什么。。。”
“啧。”学姐咂嘴，“我毕业就来了何勇的公司，但是，那家伙实在太敏锐了！根本不让我接触你，我可是好不容易贿赂了监控室的人才能来这里，呐，刚给你中断了酸液注入，你的身体还好么？”
白冰听着学姐这么说，抬着沉重的眼皮看了看环形水缸上方的监控，又看了在实验室里转来转去的学姐。
“好了，我懂这里的操控系统了，可行！”
学姐这么说着，又一次走到了环形水缸跟前。这一次，她的表情无比正色，声音也变得更加严肃，“白冰，跟你这么说吧，我可以把你弄出去！我的意思是，帮助你离开这里！”
“。。。？”
面对白冰的惊讶，学姐一只拳头砸到了水缸之上，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愤愤不平。“听着，白冰，我虽然在这里就业，但我是故意进这家公司的！你知道吗，何勇那个家伙，他在骗你。。。按照那个家伙的性格，应该是一直在骗你！”
“骗。。。骗我？”
“是的啊，在骗你啊！”学姐的另一只拳头也砸了上来，“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诱导干细胞制备陷入技术瓶颈，然后让你不断贡献体细胞？那完全是扯淡！虽然说诱导干细胞定向分化确实是核心技术之一，但是单纯保持干细胞的体外存活，那都是老到不能再老掉牙的技术了！换句话说，他要你一块口腔上皮细胞就够了，找借口拿你那么多体细胞，根本就只是为了把你困在水缸中！”学姐越说越激动，口中的气息喷在水缸上，水缸壁染上了白雾，“因为他的城市构想只需要一个捐献者，但是，那家伙根本不信任他人，他害怕你走出去给别家企业贡献细胞，他害怕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你出去，对他来说就是巨大的威胁，所以他才会处心积虑把你困在这里！”
“我。。。？”
见到白冰依然迷迷糊糊，学姐似乎有些无奈，“白冰，白冰！你清醒一点啊！他不是让你签署了一份世界联合政府的文件么？签了那样的文件，你现在就是游离在智人现有法律之外的，换句话说，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即使是法庭也不好定性。。。所以你懂了吗？那家伙为了困住你，甚至不惜钻法律的空子啊！跟你说，我在这里潜伏好几个月终于摸清了安保规律，我现在就打开水缸把你救出去——”
“我。。。我不走。”
白冰的声音一直迷迷糊糊，唯独这句话异常坚定。她没有拔掉导管上浮到水面，与此相反，她把中间那根并无需24小时插入的导管插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让自己被水缸内的设备固定得更牢固，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白冰！”学姐的表情变成了愤慨，“你不要这样，清醒一点啊，清醒过来啊！”拳头砰砰砸着水缸，“你好歹也凭自己的本事考入T大，好歹也是名校毕业啊！你长得也不差，为什么要听那个烂人胡说啊！醒过来啊白冰！”
“学姐。。。没关系的，我，我是自己决定在这里的。。。”白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水缸那边的愤愤不平，“对不起，学姐，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你快点走吧，你来得不凑巧，送饮料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无奈的脚步声远离了水缸，只余缸中的一连串带着叹息的水泡升起。

【赴海纪元0012年，4月5日】
刺痛再一次被水流唤起。白冰闭上眼睛的同时也封闭了心灵。
可是，心灵并未迷失。那是在封闭之中成长的火种。转身都困难的水缸，反而成为了静思凝神之地。
仔细想想吧。遇见他那天，明显打滑到不正常的泳池地板，明显冰凉到有问题的游泳池。自己也估算过泳池到教学楼的距离，如若不是一早就潜伏在离游泳池不远的地方，在教学楼里的他根本不可能那么快赶来救自己。而且，即使他是王牌专业的高材生，学校给他的奖学金也不可能突破学生所能获得的极限。博士单人间还能解释，巨额的申请费用、豪华公寓、刚创业就有的独栋办公楼和职业医生团队，又当作何解释？
虽然何勇说对自己的一见钟情，但实际上，一见钟情的是自己吧。只是，自己爱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傻。。。看清楚点啊，傻瓜，其实我也不傻啊。我知道啊。我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却被过于贪恋的温柔乡给埋葬了进去。他那层缝在脸上的假面，所有被精心设计过的言语和动作，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其实我都知道啊！
沉寂到死黑色的夜里，本应陷入沉睡的白冰骤然睁眼。纤细的手指攀到水缸壁上，黑暗之中，谁也不曾看见被水流冲走的血泪。
“勇，今天的饮料真好喝呢。”
这天，何勇亲自给白冰送来了热饮。他满意地看着白冰像一只乖狗一样大口喝光了他准备的饮料。
那家传的本事，几乎是凭本能就套在了脸上，“好喝吗？今天这杯是我给你特调的，有喝到你最喜欢的青花莓果浆味道吧？”尽管黑眼圈还在加重，他依然表现出了完美男友的风度，“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再给你冲一杯哦。”
“不了，有这杯就够啦。”
听到白冰这么说，何勇突然一震，强迫自己把思绪从没断点的会议内容中拉出来。他看向白冰——她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怎么说呢，或许是导管被拔出来的缘故？她看起来似乎格外开朗，那鱼尾鳍也啪嗒啪嗒拍打着水缸壁。。。还真的，有些可爱，或者说，很有些人鱼的样子了。
“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呀。”白冰把玩着手掌，“听我说说好不好？”
“你说吧，得快点，我还有下一个会议呢。”何勇心里有些狐疑，他不耐烦地催着。这是她新开发的撒娇方式么？赶紧用样本回答糊弄过去然后去开会吧。
“呐，你看，我是一条人鱼。”白冰在水缸中转动了一圈，娇小的身体格外灵巧，“你觉得，我这条鱼。。。属于什么？”
“那当然，属于我啊。你是我的小美人鱼。”何勇摸了摸白冰的脸，满意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蹭了上来。何勇舒了口气，“乖，你是我的小美人鱼啊。快点回到水缸里去，我开完会再来看你好不好？”
“嗯，嗯哼~”
听到白冰这么说，何勇转身走下台阶，然后再一次封闭了水缸。他看着水缸壁缓缓升起，水缸重新灌水完毕，白冰也变成了一条竖立在水缸中的乖鱼，还朝着他招招手呢。。。何勇放心地走出了实验室。
直到实验室的门关闭。何勇再次舒口气，把手上装热饮空杯的托盘放到了回收处。
磕哒一声，他突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空杯中少了什么。
他想起了刚才白冰把玩的手掌，那之中隐隐透露出来了白色的管状物。。。那是热饮的塑料吸管。
他突然想起来，半个多月来，负责给白冰送热饮的同事，偶尔会说到白冰把吸管拿走了。可自己心中有着宏伟的计划，根本没在意过这种小事情。。。直到这件小事情突然在心中急速发酵，像是气球那样膨胀起来的不安让何勇快步跑回到了实验室中。
接着，他就看到了空荡荡的水缸和打开的圆形封闭门。
何勇的心跳从出生开始就未曾如此激烈过。当他看到封闭门门锁附近的吸管残渣时，他的身体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就算是因为这颗星球的电子产品防水技术还不成熟，圆形封闭门是传统机械锁而非电控锁，白冰到底要靠着怎样的努力，才能把塑料吸管一点点打磨成开锁的道具？他突然想了起来，圆形门的附近还是监控死角，但一直在水罐中的她，又要怎样才能确认这一点？
好在，水缸通向的地方是唯一的。。。何勇抛下手里的会议文件，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来到了水缸上层，白冰被改造之初待过的大水池中。白冰果然在那里，只是，她已经爬出了水池之外，全身湿漉漉的她用弱柳一般纤细的双臂，拖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向着水池层的大门移动。在看到何勇通过另一条通道过来以后，她也并未惊慌，只是嘴角咧开了苦笑。
“冰冰，你要去哪里？”何勇强迫自己深呼吸。某种羞赧的愤怒在胸中升起，就像是看到养的宠物把脑袋撇到了一边去。
“看了不就知道了？”倒是白冰十分淡然，“那当然是。。。离开这里。”
“你？离开？”何勇看了看白冰折叠在身下的鱼尾巴。保留了腿骨与膝盖结构的她确实还能做到这样的姿势。“别闹了，冰冰，回到水缸里去。你不要我跟你说过的未来了吗？”何勇嘴上说着，一边靠近了白冰，凭自己的身手，她一条站起来都做不到的改造人鱼能做什么？
“你不要过来。”
白冰的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冷静，就在何勇靠近的瞬间，她突然从自己粗壮的发辫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像举着一把枪一样对着何勇。
何勇定睛一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那是许许多多用过的塑料吸管所编织成的一把三角尺。三角尺的边缘有明显折叠与撕咬过的痕迹，就像是想要把那边缘弄得尽可能锋利一样。
“我说，你不要过来。”这次轮到白冰深呼吸了一口气，“你再过来的话，我就用这玩意割开你的颈动脉。就算是我。。。颈动脉在什么地方我也还是知道的！何勇，我现在是游离在法律之外的对吧？你。。。别过来，信不信我真的会动手！”
何勇一时语塞。倒不是因为这玩笑一样的三角尺，这东西能不能割开颈部的皮肤导致动脉出血那真的是一个玩笑一样的概率，他的语塞，却是因为第一次看见了宠物对自己露出了尖牙。
“我说，你真的别过来！”也许是还嫌不够，白冰加重了语气，“就算是割不到你的颈动脉，我还可以这样。。。”抵上自己的脖子旁边、耳朵的正下方，“至少，我还能做到这样！你走开，走开啊！走开。。。”
说完这句话，白冰终于流下了泪水。其实自从逃离行动开始，她身体的颤抖就没有停止下来过，那是远超何勇的程度，但她奋力往自己的眼窝处揉了揉。观察到倒退的何勇带着惊慌的面孔噗通一声坐下，白冰一边举着三角尺，一边奋力地拖着自己的身子往大门那边爬去。。。好痛啊，好冷啊。。。接近赤裸的身体，没有了水流的镇定，皮肤上破损的皮层接触到了流动的空气，瞬间弥漫起了与酸液不一样的刺痛，这下，又像是来到了毒虫的巢穴。。。真难，真难啊！还有这条鱼尾巴，没有了浮力之后瞬间变得笨拙沉重的鱼尾巴，丢失了所有的优雅与轻盈。。。可是，即使是这样，也要奋力伸手啊，那道白色的大门。。。在白冰的面前缓缓打开。
有些不同于白冰这几个月来所在的实验室，一条有着普通花纹瓷砖地板的走廊出现在白冰面前，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了抱着文件路过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看到白冰，首先也是吓了一大跳，却在她拼命的“我要找学姐，请帮我把学姐叫过来！请帮帮我”的超大声嚷嚷中迈开了脚步跑开。白冰继续向前爬，直到马尾辫晃来晃去的学姐看到她之后发出惊呼，然后叫了几个同事一起，把白冰抬上了担架。
那些同事看起来，似乎更听学姐的指挥。
看来公司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啊。。。白冰在闭上眼睛之前这么想道。

【赴海纪元0014年，5月23日】
何勇被拷上了银手镯，离开了公司大楼。
他在看守所的期间，世界联合政府对改造人的定义终于姗姗来迟。【保留国籍，在陆地的期间，改造人保留公民待遇，与普通公民同责同权。】因此，何勇对白冰所做的一切被判定为非法监禁，何勇入狱。
一年零三个月的刑期虽不算长，但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公司因法人入狱而合法解散，公司的骨干成员被竞争对手悉数挖走。由于暴露家族企业丑闻、又因为入狱而给家族留下污点，何勇被家族正式除名。等他出狱之时，除了手边的一点专利费用之外，竟然什么也没有留下。
细胞城市的项目正式铺开，除了与何勇毫无关系，进展一切顺利。然而，这并非一夜之功，这一文明的进程可能要耗费掉整整一代人的时光。。。在这颗星球上，海洋还拥有暂时的寂静。
这天，何勇再三确认了自己的发型之后，迈入了一间位于海湾处的酒吧。
在酒吧的角落，那里有一盏小小的橙黄色射灯。灯光之下，有一名奇特的女孩抱着吉他坐在那里。她穿着露出肩膀与腹部的短上衣、有些时尚感觉的皮制短裙、闪亮亮的耳坠，头发上有着一些贝壳与海星的装饰。
单从打扮上看，那只是一名普通的酒吧驻场歌手。但短裙之下伸出的却不是白嫩的双腿，而是一条修长的粉色鱼尾。光滑的鱼尾反射着射灯的光芒，露出了鳞纹一样的高光，那明显不是套在腿上的鱼尾套，因为鱼尾鳍像是有生命一般拍打着地板。
“你好。。。人鱼小姐。我可以坐到你身边吗？”
白冰早就看见了何勇。她怀抱着吉他，脸上未有半分惊讶，反而还在何勇的询问之后，大方地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随即她露出了笑容。
“何勇，好久不见呢。”
白冰一开口，就逼得何勇不得不转过头去。她也没有回避何勇的目光，朝他露出的笑容更加大方、爽朗，像是在酒吧角落绽放的花簇。
“好久。。。好久不见了，真的是，好久了呢。”
何勇的笑容变得苦涩。这次轮到他低下了头。
两人竟然好久无话。只是，白冰最终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坐在旁边椅子上，似乎有点颓丧的何勇。
啊啊。。。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何勇他啊，也许是知道自己长得帅，所以总是有点偶像包袱，例如出狱之后也要等头发长出来才来找自己。他啊，明明有着很强的动手能力，但其实非常懒惰，同居的时候脏袜子随便乱扔呢。他啊，头脑确实聪明，但也因此自视甚高，从不去看清周围的任何人。其实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他喜欢伪装，只是没有当面揭穿他而已。除此之外。。。他真的就是个，有点小臭屁的普通男孩。
白冰叹了口气。其实自己没资格说他。被困在原生家庭痛楚中的自己，只顾着一遍又一遍反刍自己的过去，自己是不是也没有努力去看清真正的何勇呢？
但是，那冰蓝色的瞳孔中闪耀的光芒依旧没有熄灭。似乎他并没有认输。橙黄色射灯也照耀到了他的身上，他看起来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白冰再次叹了口气。
“那个。。。何勇。其实，最后那扇门，是你打开的吧？”
白冰其实当时紧张极了，因为她也在赌。虽然圆形门扉的锁被打开了，但是上去之后会遇到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她在那道大门前回头，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何勇脚边掉落的遥控器。而后，学姐说只有何勇有那道门的开关权限。
“那些。。。那些不重要了。”何勇摇摇头，“白冰，我今天来到这里。。。是想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以及，请恕我厚颜无耻。。。”他抬起头来，冰蓝色的瞳孔中洋溢着白冰从未见过的光。也许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吧，坦荡的光芒，蕴含着从未见过的优柔。“听说你在这里做驻唱歌手，对吗？”
“嗯哼？”白冰不置可否，摇了摇手中的吉他。
“是这样的，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你一起演奏吧！”何勇从脚边的包裹中拿出一把乐器，“我会弹贝斯。吉他配贝斯，刚好，而且相信我，我是职业级的！我们组成乐队的话，我可以雇佣你。。。”
“反了。”
“嗯？什么反了？”何勇讶异。
“反了啊。是我来雇佣你才对，我才是乐队的主理人。”白冰露出略微有些挑逗的笑容。
“那。。。你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吗？”
“嗯？我可没有说答应哦。”白冰举起一只手指头，鱼尾鳍啪嗒啪嗒拍打着台面，“嘛，怎么说呢，虽然我没有说可以，但你先来伴奏试试吧。我唱我的，你跟着即兴伴奏就行，最终会不会和我组成乐队，那是我说了算哦。”
“好，行的，白冰，我来帮你——”何勇说着就扔下贝斯，朝着白冰伸出手。但是那双手被白冰拍掉，“不必了，我可以自己来哦！”这么说着，白冰就用鱼尾巴站了起来。当酒吧的美人鱼站起来的时候，不少台下的观众都转向了这边，随即他们看到了白冰的鱼尾之上、位于鱼尾与尾鳍的链接之处，那里有一个脚骨的形状，只是脚掌前端的骨骼不见了，像是半只脚掌融入了鱼尾鳍之内。
有人反应了过来。“那是人造脚骨啊。”“哎哎，再过几年，也就不是啥稀罕事了，选择留在陆地上的人鱼就是那样，方便行动嘛。”
白冰对台下的议论纷纷并无太大反应，十分淡然地莞尔一笑，仅此而已。她用类似脚的结构支撑着自己，鱼尾鳍也像是跟着撑地一样隐隐用力，然后弯曲膝盖，十分轻盈地“啪嗒、啪嗒”就跳向了酒吧的小舞台。要说这样的跳跃一定会给膝盖带来非常大的负担，更何况线型的身体与被扭曲的腿骨更是不方便她这样操作，但白冰身材娇小，动作也十分娴熟，很快，粉色的人鱼就坐到了舞台之上。
一抱上吉他，她似乎就进入了状态，只是开场之前，给何勇来了个眼神示意。
“你要好好跟上我的节拍哦。”白冰调皮地眨了眨眼。
何勇点了点头。清脆、悠扬、婉约，宛如盛夏的风铃一般的歌声，响彻在海湾的酒吧之中。

“我是水蓝色星球的鱼
自由的灵魂
只为聆听海风
浪花洗净你的身心
来吧，挺起胸膛，放声欢笑
朝着闪闪发光的自己，前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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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部分设定有借用甘泉老师的《孤城独步》，本人非生物或医学专业，若文中内容有失偏颇，还请各路大佬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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