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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深渊微光】
对明江的邀请,我仔细思考了一个星期。
入夜了,我抱着鱼尾巴,躺在水床一角。水床里没有枕头,我侧过脸,就看到自己薰衣草色的头发,和我纷杂的思绪一同,像海草一样在水床中飘摇。
同样被水床氧气泵造成的水波微微扬起的,还有鱼尾末端那乳白色、半透明的鱼尾鳍。轻轻薄薄的一大片,被水的浮力优柔地托起,出没在我的视线中。
我把手伸向水面,透过浴室顶端柔和的睡眠灯光,看到了我手指间半透明的手蹼。
我是一条人鱼,我现在的样子,就是我真正的身体。白天在几个小时之后就会到来,我又要把鱼尾巴变出『腿形态』,想尽办法分开鱼尾,然后走去学校。想到这里,烦闷的思绪又把明江的影子丢到了我的面前,我干脆从水床中坐了起来,盯着自己的鱼尾巴看。
是的,我承认,我不讨厌他,他是我的挚友,他也没有任何让我讨厌的要素。但是。。。我是人鱼。
就算潜意识里根本不想承认,现在的我,毫无疑问在向着“人鱼化”的深渊滑去,毕竟以前的我还以为自己真的有一双腿,人鱼只不过是另一种样子呢。
那时的我,刚变出“双腿”就立刻可以下床走路了,现在这个中间又增加了过程,每天最起码要耗费我十分钟。
我懊恼地在水床中滚了几圈,想要把明江甩出脑海,不觉中,姐姐的身影又挤了进来。
姐姐啊。。。说起来,她已经一个星期都没来看我了呢。我不知道一家公司的CEO会忙成什么样,不敢轻易打扰她。但是,只要一闭上眼,她那一脸想要恶作剧的表情与藏不住的宠溺,就会在我闭合的眼帘上无限放大,像是只有一条鱼的电影院,坐在最前排的我被迫盯着宽大的荧幕。
是啊。对姐姐来说,我们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呢?
“哎哎。。。想不明白啊。”
我长叹了一口气,细小的泡沫从我的叹息声中浮向水面,我换了个姿势在水床中躺好,强迫自己闭眼等待白天的到来。
“抱歉,明江,我果然还是没法接受你的提议。”
约定的那天,我对着坐在花坛边缘的明江鞠了一躬。我并不想用“你是个好人”的这些借口搪塞过去,明江是我最为珍视的挚友之一,如果注定要伤害到他,我希望把伤害减到最小。
只不过,肉眼可见,他的脸色垮塌了下来,眉头皱起嘴角开始颤抖,可能只是因为在我面前所以强撑着。
我的鱼耳朵感受到了他的悲伤,鼻头也开始酸涩了起来,不知所措的我迈开鱼尾巴,从他的面前逃掉了。内心的酸痛在放大,我扯开了鱼尾巴的用力跑,在走廊上撞上了一些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女生,我只来得及说声道歉,没看清她们的样子就匆忙逃开。
放学了,我在教室里并拢“双腿”蹦蹦跳跳地做起了值日,努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骑着自行车穿越操场、一路骑出校园的明江。不知不觉,我对着被擦成镜面的黑板猛得回过神来,掏出手机一看,差点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好,距离鱼尾巴变出来,只有区区十五分钟的时间了!
“鱼尾巴,挺住啊!”
我立刻扯开鱼尾巴开始奔跑,好巧不巧学校离家的距离就是十五分钟的路程。乘坐货运电梯来到一楼,我准备往家的方向努力的时候,突然,一声骇人的“砰咚”声传到了我的耳中。
因为我是人鱼,所以听力方面尤其优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是一声明晰的“砰咚”传来。
哪怕像是隔了几道墙,也依然被我捕捉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细小如蚊蝇的女孩呜咽声。
忍不住好奇心,我轻手轻尾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结果,在往那厕所门内窥视的一秒钟,我的内心开始剧烈地动摇。
三个女生,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她们站立在一名颓废倒地的女生面前。看那些站着的女生的身体姿势,显然没有半分友好的意思,而地上的那名女生一直低着头,她有着刚硬的短直发,她的名字也很快从那三位女生的口中泄露出来。
桃桃。地上那名衣衫不整的女生,是桃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变身快要来临的警铃却突然在心头大作。那三名女生是什么来头?黑长直森系,玫色挂耳染,还有另外一位虎背熊腰,看起来身体有我的两倍大小。她们在欺负桃桃?不知道,我并不认识她们,并且。。。就凭我这马上就要变出原样的鱼尾巴,在岸上哪怕是走路都会遇到掣肘的鱼尾巴,我能做什么?
桃桃,她突然抬起了头。
也不知道是看到了我,还是麻木地凝视着远方的光,甚至没有明确的聚焦,而那三名女生,又开始举起了腿,鞋尖的方向冲着桃桃。。。我吓得一哆嗦,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转头离开了现场,开始往家里狂奔了起来。
“不,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条鱼!呜哇。。。!”
我倒在玄关上,变身开始了。“双腿”开始并拢压缩,像被一只大手强行压在一起,开始融合。带着刺刺的感觉,粉色的鱼鳞开始从钻出覆盖“双腿”,粉色的鱼肉一拥而上,扯破了没有来得及脱下的长筒袜,欢快地填充“腿”间的缝隙。等我坐起来的时候,“双腿”的感觉已然消失不见,下半身变成了完整的整体;等我开始拍打鱼尾的时候,穿不上的鞋子从变成一整片的鳍片上溜了下来,顺带把袜子的残骸也甩到了一边,而此时此刻,我的愧疚感才像姗姗来迟的潮汐一般,在我的心里慢慢涨潮。
虽然,决策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我是不是做了某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桃桃,她怎么办?她会有事吗?
然而,就算再急,用完『时间』的我也只能徒劳地抱着不能走路的鱼尾巴,在家里干坐。
奇怪啊,说起来,桃桃和我是什么关系啊?似乎。。。连朋友都不能算是吧,就算我在海里救了她一次,我们之间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友谊。但是,这爬上心头的蚂蚁,真让鱼感觉到不舒服。。。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带着焦急入睡,我经历了鱼生第一个不眠之夜。
微微亮的清晨,我睁开了带着黑眼圈的眼睛,用力拍打鱼尾,把『腿形态』变了出来,然后成了全校最早到校的学生。顶着早晨还有些冰凉的空气,我扯开鱼尾巴,跑到桃桃的教室门口等待她的到来。
说真的,我没有准备好,而且就算她来了。。。我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一夜未眠的大脑显然不支持我深度思考,思绪与自己的事情缠成一团乱麻,被脑内的猫手任意揉捏。然而,我并没有等到桃桃。
她的教室就在我班级的隔壁,我等来了她所有的同班同学,等来了她的班主任,也没有等到她的身影。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来。
第四天,我是在别墅中接到了琉洋的电话。
“知秋。。。那个,你拜托我打听的事情,这几天有结果了,听说桃桃休学了。”
我正在喝水。姐姐送我的,画着小鱼的水杯,突然从我的手上摔了下去,并且成功地把水泼到了我的下半身,变身立刻启动,我整条鱼和手机一起摔到了地上。
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第一眼去看的并不是我的手机。
甚至一时没有心情去理会电话那端的琉洋。。。虽然很对不起她,但是我感受到了,我的手传来的无力感。
就像某种诡异的针头,突然隔空扎到了我的手上,把捧起水杯的力气给“噗嗤”一下全部抽走。
“不,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说真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那天我没有鼓起勇气阻拦那三个女生吗?为什么我的手会感觉到如此无力?
像一条难以摆脱的大蛇缠绕在我身上滑动的感觉,让我快要干呕出来的奇怪感觉。。。这又是什么?
“我,我能怎么办,我只是。。。”我颓废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摸上了我湿漉漉的鱼尾巴,冒出指间的手蹼也感受到了湿润。只需要有区区45毫升水泼向我的下半身,就足够让我的鱼尾巴变出原样。“我只是一条鱼,那天,如果不快点回家的话我会有麻烦,但是,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名为愧疚的大蛇勒住了我的脖子,不知不觉中,一滴无法形容其味道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到了地上,和那滩狼狈的水混合到了一起。
“知秋,拜托你用点力气好不好!”
过了几天之后。此时此刻的我坐在轮椅上,阳光灿烂的校园篮球场正中心,我的鳍片塞在阿唯给的『伪装鞋』里,而听雨在我背后推着我的轮椅。
我应该满怀感激地投下这一球,毕竟女生轮流投篮的速度很快,到我这里时,却需要听雨先固定我的位置,然后把球捡给无法分开鱼尾不能自由行动的我,然后我才能投球。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抬高手臂,这球却始终只能到达半空、离篮筐还有相当距离的地方,我也无法责怪其他的女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毕竟她们已经足够照顾我这条鱼了。
“喂,你们别这样说,知秋身体不舒服!这又不能怪她!”
听雨气吼吼地冲到我前方,纤长的手臂一抄就带起了一个篮球塞到我怀中。
“够了,听雨,就到这里吧。”听到『不能怪她』四个字的时候,那好不容易忽略的大蛇再次滑落到了我的脖颈处,我在灿烂的阳光中感受到了鳞片的冰凉。
我颤抖了一下,把怀中的篮球扔给了一旁的女生,开始奋力往教学楼的方向滑动轮椅。
“行了,听雨,谢谢你陪我玩球,我能推的。。。让我自己来吧。”我伸出手制止了想要接手我轮椅的听雨,轮椅滑到半路的时候,喘息不停的我却不得不停下来。胳膊已经沉重到像灌满了酸赤的铁水,我只好把胳膊放在层层包裹了“人鱼袜子”和长裙的鱼尾巴上休息。
“呼。。。啊,我,我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依然是细长的手指,粉嫩的指甲,手指间有着晶莹的透明手蹼。然而,或许是因为过于强大的阳光和耗空的体力,我的手,突然变成了全透明,连同手蹼的结构一起,如晕如眩,如梦似幻,如同冷光之下闪闪发光的钻石,却又在我努力眨眼之后变成了正常的手。
“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不解,懊恼地摇着头,锤上了我的鱼尾巴。
又过了几天不能分开鱼尾巴的时间。
这天,我终于能把『腿形态』再次变出来,甚至回到了家的时候,都还能站着。我开心地并着“腿”蹦蹦跳跳来到房间,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我拿起电话的时候还很高兴,却在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时笑容瞬间消失。
电话那端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喂,是知秋吗?我是桃桃。”
“桃桃?你怎么要到我电话的。。。不对,你这几天在哪里啊?你为什么要休学?不是真的吧?”我的心情急转直下,话语却开始急促了起来。
“我。。。我奶奶去世了。我不是休学,高中,我不上了。”
电话的那头的语气,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哎?等,等会桃桃!为什么不上高中?你父母呢?”我着急了,那头的桃桃却开始支支吾吾,“我。。。我没有。。。总之,我想了一下,我的高中,除了你,好像也没有谁值得留恋的,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才打来的。我挂了。”
“等会!桃桃,等会!等会啊!”
我焦急地喊出了声,下半身却突然被抽走了力气,变身开始了,粉色开始急速在我的“腿”上攀爬,电话那头却只有一阵沉默。等我无奈坐倒在地,看着鳍片变出来顶开拖鞋的时候,桃桃那边传来一声深呼吸。
“永别了,知秋,其实。。。我很想说,我一直很想变成你。只是,已经不可能了。”
“桃桃!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挂啊喂!”电话那边徒留“嘟嘟嘟”的声音,等我回拨过去,才发现她用的是这年头已经不知从何找起的公共电话。。。她的手机呢?想变成我,是什么意思?桃桃的父母,为什么不来接她?为什么那天,被逼到角落的她不反抗。。。茫茫多的疑问随着无法再联通的忙音,消逝到了无解的坟墓中。
我用软弱无力的胳膊撑着地板,眼睁睁地看着透明的手蹼从手指间慢悠悠地冒出来,禁锢住了手指的活动范围,又在璀璨的火烧云中镀上了玫瑰色的结构色彩。
那大蛇再次失而复得,这次,它甚至缠绕住了我的胃和我的太阳穴。强烈想呕吐的感觉把我压倒在了地上,我甚至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桃桃,桃桃。。。对不起,对不起啊。。。我应该去救你,我应该,可是我,我。。。”
手蹼兜住了晶莹的泪水,我同时感受到了滚烫和冰凉。那条大蛇还在一点一点卷携我的身体,甚至开始了蚕食,我倒在床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已经被噬出了空洞,然而,我隐隐明白,那只是某种微不足道的开始。
那条名为“愧疚”的大蛇蚕食我的开始。
我闭上眼,开始坠向深渊。
到了第二天。我好不容易把『腿形态』变出来,费了老大的劲把鱼尾巴扯开,到了第一堂课上课铃敲响的时间,我的手依然还浸泡在别墅的水床之中。
“变不掉。。。为什么?”
不管我怎样去命令手蹼的回缩,甚至把珍藏的海水都给用上了,那半透明的手蹼就是毅然决然在我的指尖张开,用那透明而坚韧的皮膜结构限制我手指的活动。
我把手抬起来,尽量举高,这才充分感受到了手臂由内而外的无力感。像是极度的困倦叠加了感冒时力气离体而去的感觉,我颤抖的手去拿手机的时候,甚至还不小心把手机掉在地上磕了一下。
“知秋?你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我给姐姐打了电话,会议中的她立刻把阿唯医生叫到了别墅。
“唔。”阿唯医生给我看诊的时候还是挺正经的,有姐姐的监控摄像头,她也不敢对我做些什么。“知秋,你的身体没有毛病啊。你有没有感觉头疼脑热或者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一点也没有啊。”我摇脑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胳膊很没有力气。”
正在这时,别墅的大门被一把推开——就算别墅有人脸识别和自动开门,姐姐似乎也等不及那几秒钟。“抱歉,知秋,这阶段太忙了,你怎么了,我的小鱼儿?”姐姐闪现到了浴室,似乎也顾不上阿唯还在旁边,一把就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我。。。”
我张开了嘴,千言万语到了喉头,却只能蹦成单个的文字。思念,混乱,不知所措,愧疚的大蛇。。。我到底该从何处开始梳理起呢?“知秋,别说了,这段时间我不在,发生了很多事情吧?”聪慧的姐姐只要看一眼我的表情就明白了一切,“姐姐请假陪你,要不,你就别去上学了?”
“我。。。”我再一次哽咽住。许久之后,却用软弱无力的胳膊推开了姐姐,离开了她的怀抱。
不是我不贪恋那温暖,而是我心中有着隐隐约约的预感。
某种回头路,已经在我的面前切断掉了,我能上学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周之后,我再次拖着鱼尾巴坐在教室里。这一次的小测验并不难,我却经历了仿佛鱼生最艰难的一次考试。
在写完800字作文之后,我的手指已经酸痛到抽搐。更不用说,我的手已经无法收回手蹼,而手蹼本身就会让写字变得更加艰难。对着卷子做最后检查的时候,茫茫然的文字又让我的思绪飘回了那天。
我无法收回手蹼的那天,我的父母请假来到学校,和班主任整整沟通了两个小时,才让我获得了带着手蹼来到学校的许可。他们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缕白发飘到了我的面前。
“知秋,没关系了,爸妈帮你搞定了。你就带着手蹼上课吧。”
妈妈愧疚地蹲在了我面前,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看到了她眼里闪动的泪花,脸颊体会到她双手的粗糙,我的心开始疼痛了起来。
我把那只手压到了自己脸上,却猝不及防得到了她一个拥抱。
我突然想到。。。其实我也喜欢这么抱姐姐来着。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知秋,抱歉,这些年妈妈实在太忙了,都没有看到你长大,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会补偿你的,知秋,妈妈会补偿你!”
“对。。。对不起什么的。。。”我哽咽住了,酸水开始往喉头冒,原来,愧疚的感觉,不止是我才会体会到的情感吗?想到这里,尖锐的下课铃声又把我拉回了现实,手上有摩擦的感觉,原来是班委已经走到我面前开始抽走我的试卷了。
我盯着试卷看,目光又挪到了我的手上。看清楚了我指缝间泛起晶莹的那一刹那,我吸了鱼生最为恐惧的一口凉气。
“知秋,你怎么了?”班委看我这幅模样,不解地问。
“没,没什么!”
我慌忙把手藏到了背后。是啊,其实,人的手本来就是蹼的构造,如果我们从骨骼一路观察到皮肉,会意识到其实手掌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手蹼。毕竟,大家都是从海洋里爬出来的生物。
但是,那绝不意味着我的手应该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我捏着拳头过了一整天,直到回到别墅,才敢小心翼翼地把手掌摊开,对着西沉的阳光仔细打量。
看到那半透明的手蹼开始顺着指缝下沉、替代原本手掌的位置,我再也没可能冷静下来。
我摔倒在了地上。我开始举起自己的鱼尾巴用力拍打,我开始用拳头往书柜上砸,不为别的,就只为这副不中用的身体现在也只能够到那样的部位。我的世界仿佛被乱石砸中的镜子,破碎的碎片之后,是无尽沦陷的黑暗深渊,而身体毫无依托的我,只能往深渊中不断坠落。。。坠落。直到,妈妈和姐姐找到了枕着满地粉色的鱼鳞,晕倒在客厅正中央的我。
那天的回忆也所剩不多了,我唯独永远不会忘却的是,等我醒来后那温柔的臂弯,和姐姐咬出血的嘴唇所说出的话语。
“知秋,我决定了。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嗨,知秋,你那边能听得见吗?”
平板电脑的对面,年纪稍大的老师有些不熟练地对着摄像头挥手,恐怕是不太确定我是不是能在别墅里听到他讲课。
我看到他皱起的眉头,赶紧开了麦克风对他大声说,“能听到的能听到的,老师,你快开始吧!”末了,抽回手的时候,又万分小心地避开前置摄像头,然后把那只用厚厚手套包裹起来的手藏到小桌板底下。
我开始在家上课了,无限期的。
我扭动着放在小桌板底下的鱼尾巴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控制自己的鱼尾鳍不要总是本能地去拍打地面,尽管麦克风已经关闭,我得控制住自己不能发出怪声。妈妈替我去给学校申请了半休学,阿唯给我做了特殊的手套,姐姐过来别墅的几率越来越频繁,一周能来两三次,这在以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切都看起来很美好,除了需要用到很大力气才能书写的文字,除了手掌的肉不断蹼化,除了我才刚过十七岁生日,却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能分开鱼尾巴。
这天放学的时候,被敲响的大门却给了我一个惊喜。
“知~秋!”站在门口的人竟然是听雨,她那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才刚喊出我的名字,击中我内心的怀念感就如同戒去了十年复吸的第一口香烟。我在地上利用鱼尾巴转了个向,这才看清,听雨的背后站着琉洋、云折、明江。
都来了,小伙伴们都来了,尽管大家身上还穿着校服,甚至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小伙伴们却毅然决然把我抱出了别墅,按在了姐姐给我的那辆手推车改轮椅上,我的发梢被略微冰凉的秋风扬起的时候,我才察觉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修剪头发了。
“哦哦,你们看知秋!”听雨的脸沉了下来,突然又直起身体,她清瘦的身体真的像一颗小树一样挺拔,尤其是那长腿。。。“长发美人鱼哎!”听雨对着小伙伴一阵宣导,小伙伴们纷纷点头。
“哎?你们在说什么。。。”我的脸滚上一阵热气,伸手去摸自己头发的时候,这才惊觉——被厚厚手套包裹起来的手掌,甚至已经无法撩起自己的头发了。
我甚至不确定,如果我脱下手套,还能为自己打理头发,或者感受到自己的发丝。
“知秋,别沮丧嘛。我们今天没有晚自修,所以商量着来你家。”云折不愧是干导演的料,心思细腻的他立刻开始安慰我,“来,听雨,说好的,咱们推着知秋上街兜风吧!”
“等会!”琉洋拦住了就要闪现到轮椅背后的听雨,从手腕上摘下一个头花,“机会难得,让知秋漂漂亮亮地出门吧!”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来找我,但我感受到轮椅推动时侧面吹起的风,久违地,暂时喘了一口气。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在小伙伴们的玩笑中,在轮椅的“咕噜噜”响声中,在商店街的大娘向我打招呼的热络中,像落樱的碎片复活在了最后的春光中,用尽最后的生命,努力装扮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笑容。我在须臾的梦幻与现实的深渊中反复来回,最终夜色降临,沉睡在水床中的我大概也想不到,那竟然是我们四人一鱼最后一次聚齐的日子。
他们说学业繁忙。
他们说,他们本来就是因为我才聚到了一起。
他们还会来找我,但他们都有自己的路,我怎么舍得打扰他们的人生。
我理解,我都理解。现在的我,在妈妈或者姐姐不在的日子,已经需要很努力地蹭着墙,才能勉强从爬的姿势变到坐起来。我只有在深夜,才敢脱下那加得越来越长的手套,只有确认自己已经沉到了最深、最深的夜色深处,才敢仔细打量已经变得晶莹剔透的手掌。鳍化已经走到了我的小臂处,手的形状已经几乎全然不见,似乎离最后的变形就只差一步之遥。最后的骨骼、软得像蜡一般的骨骼,我甚至根本都不敢用力,毕竟这样的骨骼如果骨折了,会不会连阿唯医生都束手无策呢?
我在水床中转了个圈。我又想起了桃桃。。。每当陷入漆黑无边的夜色中,我闭合的眼帘上浮现起来的,就是那位甚至都不是我朋友的女孩。
想起来她说,她想变成我。
而我,现在的样子。。。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鼓起勇气,上去捞她一把呢?
怪我吗?怪我的一念之差,一时气馁,就把她的人生轨迹也拖到了深渊?
愧疚的大蛇,再次缠绕上了我的身体,勒住我的气管。就算氧气泵辛辛苦苦地工作,我仍然在窒息的噩梦中经历了数度轮回。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晨光艰难地驱逐着梦魇,从水床中试图爬到浴室地面上的我,做了整整二十分钟无用功,最后,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被吵醒的妈妈把我整条鱼从水中捞了上来。
清晨的阳光照射到了我的身体上,照到了已经度过肘关节的鳍化,照耀到了妈妈的白发与姐姐的小腿上。
我麻木地抬起头,泪水已经干涸了,内心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发晕的头脑有些虚幻,我甚至尝试着笑着去问姐姐,“呐,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啊?呐,知秋今天,可以去上学了吗?”
答案是不可以。
我从学校退出了。彻底的。
这可以理解。毕竟任何人看到了无法生活自理、甚至连自行坐起都已不可能的我,都不会去尝试着给我规划什么未来。
我的日子凝固了,一动不动。沉沦在水床中的一动不动,或者坐在客厅,被舒服的靠垫背靠一整天的一动不动。只有偶尔路过鱼尾鳍的风,才会提醒麻木的我,啊,原来我的存在。。。还没有消逝啊。
我侧过脸,看着自己的肩膀以下。那里,已经没有了原来的肢体。一片硕大的、半扇形的透明鱼鳍从那里伸出,如果阳光足够好,扬起这两片鳍的我甚至还可以欣赏到和鱼耳朵一样的结构色彩。
说来奇怪,我可以把这两片鳍举高,甚至可以接过妈妈递给我的塑料水杯。喝水的时候免不了会把水滴到鱼尾巴上,只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变出过『腿形态』,分开鱼尾,那远得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即使偶尔清晨醒来时我能感受到电流,身体的本能也立刻提醒我,现在违逆本能的痛苦,早已超过了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而且,即使我花费了昏死过去的力气站了起来,那又怎样?欣赏家里的家具顶部,然后用这样的身体跳着出门?
说起来。。。过去的我,竟然是可以分开鱼尾巴的啊?走路?走路,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记忆中关于“走路”的那一页,仿佛被一个顽皮的小孩拿着狂躁的马克笔重重涂黑,我看着在我面前忙碌的姐姐修长的腿,总是会陷入迷蒙的恍惚。
人鱼。。。真的能走路吗?桃桃,真的想变成这样的我吗?
我开始整天坐在家里。
从睁眼开始,不能自由活动的我,面对的仅仅是低矮模式厨房的那一道厨壁墙,为了不让我感觉无聊,妈妈买来了超大的电视安装在那里。电视里喧哗的人声对我来说,和我身边流逝的时间一同,像绵延不尽的海浪,永不断绝,却也只能单调和重复。
我看到天空亮起,尾鳍和身侧的鳍片感受到热量,姐姐蹲在我面前,递过来的陶瓷勺子里装着饭食。她轻声问我需不需要如厕,然后天空又暗了下来。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我望着窗外,依稀可见那些熟悉的绿叶走过了盛年,逐渐露出衰老的黄。
时间。。。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呢?暑假过去了,接下来是高三,对,是高三了吧。是我再也够不着的时间。小伙伴忙碌的身影在我的眼帘中闪回,如同程序错乱后被无限拉长的图片,又随着海边小城最后的夏风消逝而去。
我却留在了永不完结的夏天里。
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已经可以一周五天,六天,直到整周都留在家里陪我了呢。也没有太多印象了,我只记得她的长腿在我的面前走来走去忙碌,后来,姐姐穿上了长裙。姐姐把她的睡床搬到了沙发,我在清醒的任何时间喊一声,她都会立刻赶来我的面前。我记得她曾经把我抱在怀中,把头埋在我的头发中,说话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她说,“我被公司边缘化了。”她说,“但是呢,姐姐拿到了好多,好多钱。”我想姐姐大概也是难过的吧,尽管混沌的思绪已经弄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我还是努力举起手臂变成的鳍片,努力去够姐姐的脸,用鳍的尖端摩擦她的发丝,我想告诉她,姐姐,不要紧的,知秋,陪着你。。。知秋还在这里。
在清凉的风快要扫清夏天残骸的那一天,我被姐姐用毯子层层包裹住。从身体到鱼尾鳍严丝合缝,躺在睡毯中的我卧在姐姐加固过后的手推车轮椅中,感觉自己像一只大号的婴儿。
姐姐把我抱出了别墅,又抱上了车窗上满拉帘的小轿车。等姐姐把我抱出来的时候,我闻到了熟悉的咸香味——那刻在人鱼灵魂中的味道。
清爽的凉风直击我的灵魂,姐姐把我从毛毯中解放了出来,让我的身体浸泡在海水里。
“去吧,知秋,尽情地游一游。”
我在水中挣扎起来,用力用鳍推动身体,好不容易翻滚了几轮,终于来到浮力可以承载我活动的地方。从水里冒出头来一看,这里竟然是姐姐曾经穿上青色鱼尾的那方沙滩。尽管有了不少的改造,这必然是阿唯才能给我们安排的空间。
我翻身入海。被海水浸泡的感觉多少唤回了鱼尾的活力,我扭头,看到鱼鳞在水面散射过来的光线之下闪闪发光。
最开始,我的泳姿是麻木的、仅仅为了活动身体而本能地拍打鱼尾鳍,接着,这具被激活的身体让我运动起了身体两侧的鳍片。我在水里冲刺了几个轮回之后,惊讶地发现,我竟然可以游得这么快。。。甚至远比我还有手臂的时候快得多。只要挥动起所有的鳍,甚至不需要怎么用力,我这流线型的身体就能变成一颗炸响在水中的彗星,周遭鱼儿被我甩下的速度令我感到惊叹。
我明白了。
原来我真的。。。真的变成一条鱼了啊。
我在水中一个急停,带动了一长串甚至跟不上我速度的泡沫。我晃着鱼身,用身侧的鳍在水中悬浮,恍惚地看着水面的光晕。
原来如此,这就是姐姐带我来这里游玩的原因吗?
我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肠胃却突然被击中,一股干呕不适的感觉却催促着我向着水面浮去。不,不对,这不对,人鱼怎么可能在海洋中感觉到不适?然而,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来到沙滩上,甚至拍打鱼尾已经不能让我前进了,我伸出鳍想要带动自己的身体往前爬,姐姐尖叫着把我抱上岸的时候,我读懂了自己身体恐惧的颤抖。
当我悬停在海洋中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
鱼尾鳍之下,是万丈的深渊。
尽管陆地没有浮力,陆地没有海洋的美景与海水的滋润,陆地甚至还有愧疚的大蛇缠绕在我的身上,时不时吐出它的蛇杏折磨我。。。我也依然是陆地的人鱼。我是诞生在陆地的,人鱼。
那些模糊煽动的身影,姐姐怀抱的温暖,还有那天夕阳下我没能救下来的女孩,久违地,变成了滚烫的热量从眼中溢出,与海水混合在一起的滋味,苦涩而又酸疼。
“知秋,抱歉,姐姐不该把你扔在海里的。。。”姐姐咬住了嘴唇,“我们回家。。。哎?”
她大概是看到了我的鳍片用力去够她的耳朵。我在姐姐的耳边轻声说出了我的请求,不意外地看到姐姐惊讶的眼神,“啊?真的吗?不。。。只要是知秋的请求,没问题!”
“哈哈,姐姐你看呐。我的校服,又短了呢。”
别墅的客厅中。姐姐小心地帮我穿上了贝壳乳罩,然后从管道中取来尘封已久的校服上衣,让我举起双鳍。她帮我套上衣服的动作简直亦步亦趋,甚至我的鳍都能感受到她疯狂克制的力度,自己的身体,像是变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姐姐,没关系的啦,你看。知秋穿上了校服哦。”
我挥舞起双鳍,努力平衡着自己肉乎乎的鱼尾巴坐姿,把身上的校服展示给姐姐看。校服已经短到露出好大一截我的人鱼腰腹,校服被成长的人鱼胸部撑大,又被我手臂变成的鳍片给撑起了袖口,从而让肩膀部位的衣料往上提。
是啊,数年一晃,时间过得真快啊,衣服的触感回来了,那接下来,我的小伙伴,我好想。。。好想去见他们啊。
见他们,说起来,得要做一身新的校服呢。
要不然,隔壁班的桃桃,又要盯着我的身体看了,以前的她,甚至还从我的鱼尾巴上扯下过鳞片呢。
“姐姐,你看啊~”我再次扬起鳍片,向姐姐展示我的校服。要是她看不见校服小了,怎么能明白要给我换一身新的呢?“知秋,什么时候才能去上学啊?”毕竟,换校服还是要去学校,要去小卖部,最好让听雨陪着我去,说不定还能给桃桃买上一瓶运动饮料,把她从那天夕阳下的厕所里扶起来,柔声安慰她。。。呐,姐姐,带我去学校啊,我是陆地的人鱼啊。姐姐,你为什么不答话呢?
“知秋,知秋!”
我看到透明的液体从姐姐的眼中流了下来,十分不解。姐姐,为什么要伤心啊?为什么要捂住嘴巴?我不解,我伸出鳍,想要安慰姐姐说,知秋没事,知秋只是想去上学,只是想去把桃桃扶起来。。。姐姐抱住我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颤抖,仿佛某种山峦刚在她的心中崩裂。
“知秋,姐姐下定决心了。”我听到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她这么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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