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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蔓德拉,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自从我记事起,就与父亲,还有长我四岁的哥哥生活在香农河畔的橡木村里。
我是有母亲的,在卧室墙壁挂的相框里,那张照片上,父亲身着军装,手提马刀,看起来威风凛凛,而他身旁站着的美丽女子,就是母亲。父亲说,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母亲在去利默里克城赶集,被贵族大院里那些走街串巷到处茬架的小混蛋盯上,强奸折磨死了。她身上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十指血肉模糊,丢在城外的一棵橡木树旁,树皮上还留着狰狞的抓痕。
大利默里克场的警察穿着一身黑色的狗皮,鼻子像杜宾犬一样大,他指着母亲身下干巴巴的地面,对父亲说夜里下了大雨,找不到脚印。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快滚去干活!挣不到铜子就别回来!”
我的童年几乎就是在父亲没完没了的呵斥与打骂中度过的。哥哥说,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本是不喝酒,也不打人的,可母亲死了以后,父亲就染上了酗酒和赌瘾,经常在村口的小酒馆里喝得烂醉,打牌输个精光,回来之后拿皮带朝着我和哥哥撒气。后来哥哥越长越大,比父亲还高了,他就只敢打我了。
小时候,我和哥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爬上村头那颗橡树,远远地看维多利亚人开着蒸汽甲胄把遮天蔽日的橡木林一片片砍倒。哥哥说,这些树被运去建工厂,或者酿酒,爸爸爱喝的威士忌,就是在橡木桶中酿成琥珀的颜色。他还说,他们砍了我们的树,就该送我们威士忌,不明白为何我们还要卖了鸡蛋才能换回酒。
我俩总是看得入了神,忘记回去给地主基里安老爷做工,误了农事,免不了被老爷呵斥,克扣工钱。拿不回铜子,又要被父亲一顿胖揍,他没钱赌博,就当卖家里的东西,原本还算温馨的家眼看着越来越空旷。
“不要总盯着维多利亚人看!万一他们以为你是造反者的探子,一发弩箭射过来……”
后来他知道了我和哥哥开小差的原因,就警告我俩不要靠近维多利亚人。
有一次,夜里打雷,他竟然从床上跳起,抱着我和哥哥跑出房子跳进了邻居家的马厩里,摔得我们浑身沾满马粪和干草,臭味好几天都没有洗净,被村里的孩子笑话。哥哥向父亲抱怨,他却一脸严肃地说那雷声太像军队的葡萄弹,还以为维多利亚人打了过来,然后嘴里喃喃说些好死不如赖活着之类的话。
我当时不明白,曾是维多利亚军人的父亲,曾经为了我们伟大国家和国王殿下与高卢人血战的父亲,为什么变得如此提防自己的同胞,为什么变得如此怯懦。
我和哥哥越长越大,森林也像父亲的头发,越发稀疏。无数厂房在香农河上游拔地而起,将原本清澈透明的河水染成了浑浊的灰色,成片成片的芦苇荡枯萎,水鸟从天上坠落,有孩子吃了河里的鱼虾,精神失常,四肢萎缩得像木柴一样,脊柱慢慢像本书似的折叠起来,最后死掉了。
如果橡木村还在的话,那孩子的病可能就会被叫做橡木病吧。
橡木村,是在那一年消失的。
我记得那年的秋天一直都是湿漉漉的,连被子都发了霉。大片聚结的雨云缓缓流向香农河,然后永远停留在了我们头顶。从割礼节到立冬时分,雨水一直浇灌着这座不幸的村庄。
雨水带来了梦魇,河水倒灌进我们的农田,土豆大片大片绝收,麦子也都倒伏,在积水中烂掉。全村人冒雨抢收,有人淹死了,有人得病发烧死掉了,可最后也只把粮仓和地窖填了三分满而已。就这么一点粮食,勉强过冬都困难,更别说里面的麦子还都不属于我们。
那一年,利默里克的征粮队,比往年来的更早,也更加残暴,根本不管我们能否活下去,用一沓沓印着国王头像的彩色纸片掠夺走了我们辛苦种出的麦子,又挨家挨户地搜刮,连种子粮都没有留给我们。我也是后来才在书本中得知,原来那年莱塔尼亚北方的移动城邦因为粮食不足发生了叛乱,居民们打进议事高塔,杀了贵族。这件事把利默里克城吓到了,于是就拼了命的从我们农民身上榨粮食。不仅是我们,周边几个村子也未能幸免。
粮食不够,大家交不起给基里安老爷的租子,基里安老爷也交不上给贵族的税赋,贵族庄园的邑从天天来催,基里安老爷愁容满面,辞了长工短工,把家里的财宝都给了太太和儿子,要他们去伦蒂尼姆投奔亲戚。
有人商议着要逃荒,基里安老爷不许。逃荒,逃荒,逃出去的十有八九都死了,基里安老爷说,维多利亚不会不管我们的,一定会送来救济粮。等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等明年开春他太太会从亲戚家带回钱,他就可以为大家买来粮食和种子,大家给他白种一年地,灾年也就算过去了。
父亲说,他是怕大家都跑了,没人给他种田交租子。
不想跑的人还是占大多数,这片土地虽然不属于我们,只是贵族和老爷租给我们种的,但大家辛苦耕耘数十载,有的还自己开出了一两亩地,谁也不舍得抛弃。于是基里安老爷口中的救济粮就成了我们每个人生存下去的希望。每当地平线上腾起黑烟滚滚,军队护送着蒸汽车队出现时,所有人都引颈翘望,饿了几顿而黯淡的双眼中发出了希望的光。可是那车队来了又去,却从未停留,大家的眸子在眼眶中越陷越深,最终埋葬了所有希望。
但人总是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松鼠在树里藏的橡子,石头缝里生长的青苔,泥炭里蠕动的蚯蚓,都成了我们的食物,连鸟群留在屋顶的粪便,我们都要从里面挑拣出几粒谷子来吃。基里安老爷箭法了得,偶尔能打回野鹿,我们一家分得巴掌大的一条肉,吃了三天。可是被砍得仅剩的那么一点橡树林里注定没有那么多橡子,也没有那么多鹿。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的身体饿得透明,肚子反倒胀得越来越大,胃囊里没有半点粮食,全都是树皮、苔藓,还有积水。
冬天到了,朔风总是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吹到我们村子,通常是利默里克城里的报纸,上面记录着我们伟大的国家在这片大地上所向无敌。可是,荣耀填不饱肚子,维多利亚再伟大,也给不了我一顿饱餐。最后这些废纸连同印着国王头像的纸片,被一起丢进炉子里烧成灰。
“救济粮来了!”
终于,有一天,来来往往的蒸汽车队,停下了,可他们没有把粮食运给我们,而是运到了,远方山头上,那座贵族的庄园里。
饥饿笼罩的村庄被重新唤醒,所有村民都冲出家门,向着那座庄园奔去,我们一家三口也不例外。
“上刺刀!”
就在我们爬过缓坡,离粮食只有不到百米远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口令响起,父亲急忙抓住我和哥哥的手,拉着我们趴倒在地上,任由身后的村民们踩着我们的身体扑向前方。在无数干瘪的人影中,我看到军人们列队展开,变成一条细细的红线。
就是这条细细的红线,打垮了乌萨斯的军事温迪戈,碾碎了高卢的千年首都,可现在,却把弓弩与刺刀对准了我们。蜂拥而上的村民们停下了脚步,刺刀锋芒在喉,谁也不敢前进半步。
看着他们卸下一袋袋粮食,我们眼睛红得发紫!
“那是我们的救济粮,那是我们的救济粮啊!”
“求求老爷发发善心!先给我们吃一口吧!”
“我家孩子快饿死了!哪怕只给一个土豆也好,快点给我们吧!”
回应村民们乞求的,只有凛冽的寒风。
“把他们都赶远点!老爷心善,见不得这些!”
一个戴了单片眼镜男人站在庄园土夯的围墙上,大手一挥,那条红线便用刺刀把大家逼退了数十米。
庄园的大门打开,先出来的是身着重铠,手提长剑的邑从,他们左右站立成两排,然后身披狼皮大衣的贵族老爷才慢慢走出来。他也不说话,故作神秘地缓步踱至蒸汽车旁,从里面拎起一只麻袋,高高举起。
“一袋土豆,一亩地,伦蒂尼姆糖业公司的经理就在这里,签了合同,你就可以领粮食。明年,你们就能在工厂里做工了。”
我们全都明白了,贵族早已和公司商量好,要把我们的村子推平,界桩拔掉,要把我们几代人辛苦耕耘的农田,全都租给公司种甜菜,建糖厂,因为糖比粮食贵。然后再把我们这些破产农民都赶到工厂里,每天做十六小时工。
“凭什么!伟大的国王说了!土地要永租给庄稼人的!”
“对!土地是永租的!我们给你纳那么多的税,你怎么能如此残忍,还要把我们从土地上赶出去?”
“如果国王知道了你的恶行,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贵族老爷丝毫不在乎村民们的愤怒,他挥舞着手中的粮袋大喊:
“那就让你们伟大的国王来啊!不卖地,一颗土豆也没有!你们全都饿死!”
在这穷乡僻壤,贵族有着国王的权力,却无国王的善心。
“我们饿死也不卖地!”
农民们到底还是有骨气的,他们挥舞着拳头高喊一通,转身回家去了。
我知道您会觉得好笑,博士,可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这真的是很有骨气的行为,就好像在被基里安老爷抽鞭子时,敢顶嘴那样勇敢。请您继续听下去,好吗?我的故事不会太长了。
救济粮的希望破灭了,支撑我们坚持下去的东西,变成了愤怒。基里安老爷与村民们把一直存着没敢吃的粮食分了分,约定一定要活到明年,绝不让贵族和公司掠夺走我们的土地。
终于,村子捱到了除夕,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可我们家里,只剩下两颗还没拳头大的土豆。
我至今都记得那天。
那天一大早,父亲就扣上帽子,把我和哥哥的棉衣也披在身上,说他要去远一些的地方找吃的,可能要很晚才回家,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出门,如果有危险,就躲到邻居家的马厩里。那里不会再有臭味了,因为马早就被吃了。
父亲一天未归,我和哥哥煮了一颗土豆,吃掉一半,另一半留给父亲。
深夜,就在我和哥哥准备睡下时,父亲回来了,他耳朵冻得黑紫,怀里捧着自己那顶帽子,里面是几颗土豆和菜头。
“我们有吃的啦!”
父亲抹着鼻涕说道,把食物全都给了我们。
“全都吃了,还有很多,还有很多,爸爸去给你们拿,再也不会挨饿了,再也不会挨饿了……”
父亲眼神发直,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他在家里翻出几只布口袋,推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新年的第一天,我看到父亲被吊在村口的橡树上,胸前挂着一直木牌,上面用鲜红的墨水写着,偷窃。
基里安老爷跑过来,给只穿着单衣的我和哥哥披上外套,不让我们靠近父亲的遗体,说那贵族的邑从还未走。我这才知道,原来昨晚吃的东西,都是父亲从贵族的庄园里偷来的。偷窃本不是死罪,可是贵族想要他死,他便死了,连审判都没有。
我和哥哥在离得很远的地方看了看父亲尸体,然后哥哥一言不发地把我拖回了家。也许是因为饿得太久,神经麻木了,我们都没有感觉到悲伤,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更别提落泪了,满脑子里只想着今天要去哪找吃的,后悔昨天为什么不留下一颗菜头。
晚上,我和哥哥在地窖的泥土里刨食,指望能找到几粒麦子或者被遗忘的土豆。结果,我们挖翻出了一只木头箱子。哥哥拆开箱子,里面是一把包裹在油纸中的骑兵刀。
“爸爸的刀!照片上那把!”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父亲把它卖了换酒喝。
刀刃依然闪亮,敷着乳白色的油膜,摸上去滑腻腻的,我忍不住舔了一下,被刀锋割伤了舌头,但油脂香甜的味道让我忘记了疼痛。是猪油。哥哥把猪油刮下来,全部给我吃了,自己则拿着刀朝半空中挥砍,刀刃撕破冻结的空气,发出咻咻的声音。
“好锋利……”
“当然!看看铭文,这是我们维多利亚造的!”
虽然饿着肚子,但说到维多利亚,哥哥还是骄傲地挺了挺胸,惨白的脸上浮出一抹血色。
“有朝一日,就像国王要父亲入伍去打高卢人一样,我也要握着这把刀去惩罚那些贵族。我相信我们伟大的国家和国王会扫清我们身上的重担,终有一天邪恶会被惩治,正义会被伸张。”
我那时还听不懂哥哥的话,只是舔着指尖猪油的荤香,幻想着有一天国王的荣光能降临到这座偏远小村中,让我们能吃一顿饱饭。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发现哥哥不见了。
我走出屋子,呼喊哥哥的名字,到处寻找,踩过厚厚的积雪,靴子下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没有人回复我的呼唤,村子静悄悄的,就像死了一样。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哥哥。
他也被吊在那棵树上,我仔细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哥哥,因为我只敢站在很远的地方,因为那树上已经吊了数不清的人,用铁丝穿在一起,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晃,就像挂在门楣上的风铃。他们身上都挂着牌子,上面写了鲜红的字,塔拉叛匪。
那把骑兵刀沾了血,插在地上。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死人,吓得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了马蹄如雷声从身后滚滚而来,还没来得及回头,那嘶鸣就已到了耳畔,我被从地上拎起,就像拎一只猫咪那样轻松。我回过头,看到骑在马上的,分明是那贵族的邑从。
我就这样,被他带到农田里。我们世代耕种的农田周中,此刻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们橡木村的百姓,被用绳子,十个一组,捆住双手,然后被士兵和邑从们用刺刀逼进了那座坟墓。
贵族嫌饿死我们太慢了,于是决定把我们都杀掉,埋在农田里当肥料。这样公司还来得及推平房屋,赶着种甜菜。至于罪名,呵,塔拉独立势力,叛匪。
一铲铲黑土从头顶抛洒下来,没有人呼喊,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想要逃跑,我们太饿了,我们认命了。
之后的事情,您也知道了,博士,苇草告诉过您。鬼魂从橡木林中现身,生命的火花将那些士兵和邑从燃烧殆尽。我被苇草的姐姐从土里刨出。村子只有我活了下来。是基里安老爷,还有许多人,用手托举着我,让我在那活坟的最上面,我才得救。
基里安老爷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他没有被憋死,但泥土的压力使他的肋骨断裂,刺穿了肺部,救不回来。他用最后的力气,指着我,向领袖说了一句话,然后闭上了眼睛。
“带她走,她是,橡木村的女儿,我不指望,她能长命百岁,但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带着刀剑回来。”
维多利亚,为了那些农业公司的利益,放任贵族截留救济粮,那些贵族,出卖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同胞,赚得盆满钵满,然后又摇身一变,要做我们塔拉人解放的金主。妄想继续鱼肉塔拉百姓,把我们的皑皑白骨,变成亮闪闪的钱币。
谢谢您听我讲这些,博士,无论我最终命运最终如何,您愿意听我说完,我就没有遗憾。即使现在身陷囹圄,我也从未后悔手刃那些贵族。维多利亚人说我们撕裂了骄阳,让恐怖与暴力横行。可是,恐怖与暴力从未离我们远去,它总是会出现两次,一次是在激情澎湃之下杀人,另一次是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一次只延续了几个月,另一次却历经千年;一次导致了一万人丧生,另一次却死了一亿人。很多人总是心惊肉跳于一次转瞬即逝的恐怖。可是,一瞬间死在炸弹之下,与我们一辈子挨饿受冻,受尽屈辱蹂躏,苦熬苦撑,慢慢折磨至死相比,还能算什么惨状?一眨眼被雷劈死,与活埋在泥土之下,被重压一点点挤走肺泡里的空气,窒息而死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一座城市公墓,就足以容纳所有高贵者的棺材,但要论数千年来被他们剥削殆尽的低贱者的骸骨与他们的不甘,整个维多利亚都埋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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